张定远蹲在那根断木旁,手指还卡在裂缝里。金属碎屑黏在指腹,黑灰混着泥,擦不掉。他没动,盯着那点光亮看了很久。
身后有人轻声喊:“将军,火油灯来了。”
他点头,接过灯。火苗晃了一下,他用手挡住风,把灯凑近木头。光映进裂缝深处,铁钉锈得只剩半截,埋在土层老墙基的位置。他松了口气,不是机关,也不是倭寇的探针。
但他没站起来。
肩上的伤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压着右臂,动一下就扯着筋。布条干了,血结成块,可他知道现在不能换。只要他还站在这儿,就不能显出一点软。
他把灯递给士兵,拍了拍手上的泥,沿着主道往中段走。地道里很暗,只有每隔几丈挂一盏油灯,影子贴在土墙上晃。运土的队伍正交接班,两个士兵蹲在角落啃干饼,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提着水袋过来。
“快了吧?”伙夫低声问,“听说再挖一宿就通了?”
拿饼的士兵咽下一口,点头:“不止呢,说是要炸墙,火药都备好了,冲进去直接杀光他们。”
张定远停住脚。
他走过去,声音不高:“谁让你们议论这个的?”
两人猛地抬头,看见是他,立刻跪下。拿饼的士兵手抖着,饼掉在地上。
“我……我没想别的,就是随口一说……”
“随口?”张定远盯着他,“你知道外面有多少双耳朵等着听这种话吗?”
士兵低头不语。
张定远没罚他,只说:“原地站着,三时辰不动,不准说话。”
他又下令:“所有轮休的,去遮棚集合。马上。”
不到一刻钟,三十多人站在遮棚下,没人敢出声。雨后地面湿,泥沾在鞋底,踩出一排排印子。张定远站在前面,手里拿着炭图纸,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我知道你们累了。”他说,“我也累。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松。”
他顿了顿,声音沉下去:“从今天起,地道里不准谈进度,不准提还剩多少尺,不准说怎么破城。谁说了,不管是谁,关禁闭三天。”
有人抬头,眼里有疑惑。
“这不是怕你们累。”张定远继续说,“是怕一句话传出去,敌人就知道我们在哪儿,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一句闲话,可能让整个地道炸了,让我们全死在里面。”
他举起图纸:“口风不严,等于引敌入室。一人泄密,全军覆没。这话我不说第二遍。”
命令立刻传下去。入口加双岗,进出登记名字;夜间巡查加两队暗哨,绕工地外围走动;所有写过的炭稿,用完烧掉,不留一张纸。
张定远转身走进地道。
最深处,挖掘组还在等他。组长是个老工兵,满脸胡茬,见他来,迎上前说:“将军,只剩十尺了。我们今晚加个班,一口气挖通,怎么样?”
旁边几个士兵也点头。
“对,反正都到这儿了,何必慢慢磨。”
“工具包布太费事,干脆放开手脚干。”
张定远没说话,走到坑道尽头,接过一把镐。土还是软的,夹着沙,和前两天一样。他蹲下,轻轻挖了两下。
“三天前,这段顶壁差点塌。”他说,“昨夜,我们还听见倭寇在底下凿。现在你说‘快了’?”
他抬头看着组长:“快一个字,就是拿命赌。”
他掏出图纸,在“十八尺”的位置划掉,重新标上“三十尺”。
“这是城墙基础的实际深度。”他说,“我们不是为了快通,是为了稳通。”
他把图纸贴在支撑架上:“最后一段,每进五寸,停一次。听顶有没有响动,查壁有没有裂痕,测空气有没有异味。工具继续包布,脚步继续贴边。谁敢擅自提速,军法从事。”
组长低下头:“是。”
张定远留下两名老兵监工,自己回到入口遮棚。他坐在小凳上,长剑放在腿边,手一直按在剑柄上。油灯挂在木架,火光跳动,照着他脸上的泥和干血。
夜里,他没睡。
地道里的声音一直没停。镐头裹着布,铲土的脚步贴着墙根走,运土筐轻轻放下。每一组轮班两个时辰,换人时也不大声说话,只打手势。
他时不时起身,走进地道查看。有一次,发现一名士兵把布拆了,镐头直接敲土。他当场叫停,那人吓得脸色发白。
“我不是不信你们。”张定远说,“我是信不过运气。我们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运气好,是因为守规矩。”
那人重新包好布,低头干活。
凌晨,一名士兵端来一碗热汤,放他旁边。
“喝点吧,将军。”
他摇摇头:“你去休息。”
“我还行,我想守完这班。”
“回去。”张定远说,“下一班才是关键。每个人都得有力气。”
士兵走了。汤凉了也没动。
天快亮时,他再次走进最深处。挖掘组刚换班,新一组正在准备。他蹲在坑道口,伸手摸了摸新挖的土壁。干燥,无裂纹,支撑架稳固。
“还有八尺。”监工低声说。
张定远点头,没说话。他拿出图纸,在“三十尺”处画了个圈。笔尖用力,纸被戳破。
他走出地道,站在遮棚外。
晨光刚照进洼地,湿土冒着白气。遮棚边堆着木料,那根断木还斜靠在沙袋上。他走过去,捡起来,又看了一遍裂缝。
铁钉残骸还在那儿。
他把它扔进火盆。火苗窜了一下,黑烟升起,很快熄了。
他回到遮棚,坐下,手仍按在剑上。
地道里,挖掘声低而有序。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知道,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
胜利还没来。
他翻开图纸,盯着最后那段距离。
八尺。
还能更慢一点。
只要不出错。
一名士兵轻步走来,站在他面前。
“将军,北侧假洞……要不要再点一次烟?”
张定远抬眼。
“不。”他说,“他们已经停了凿击,说明信了。再点反而可疑。”
士兵点头,退下。
他坐着不动。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
他没动。
又一声。
他缓缓抬头,看向营地边缘。
树梢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