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靠在遮棚边,左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右臂的布条已经发黑,伤口在发热,但他没去看。火器营的士兵正把虎蹲炮从木架上抬下来,四人一组,用绳索和木杠绑紧。
“走!”他喊了一声,声音沙哑。
队伍开始移动。炮身沉重,泥地湿滑,前轮陷进坑里时,几个士兵差点摔倒。张定远走到前面,左手比划方向:“斜三步,抬左肩。”士兵们重新发力,炮身晃动着被拖出校场。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海腥味。张定远皱了下眉,这种风容易让引信受潮。他叫住走在后面的火药手:“盖好油布,别让风吹进去。”
山路越来越陡,抬炮的人换了三轮。有人喘得厉害,脚步开始乱。张定远停下,转身看着他们:“再撑一里路,到了高地就能歇。”没人说话,但队伍重新排齐了。
抵达预设阵地时,太阳已升到半空。三门虎蹲炮依次摆开,呈品字形。张定远亲自检查每门炮的支架角度,又让人在后方挖出浅沟,预备退炮缓冲。左侧留出通道,方便撤退或补位。
“老陈呢?”他问。
“留在工坊盯第二批炮管,说等我们打完这一仗再送新的上来。”一名士兵答。
张定远点头。他知道老陈不会轻易离开,那边还有图纸和材料要守。
他刚想坐下,远处哨兵突然挥动红旗。紧接着,鼓声响起——两短一长。
敌踪出现。
张定远站起身,望向山道出口。尘土扬起,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逼近。他掏出怀里的沙盘图对照位置,估算距离。
一百八十步。
“装药。”他下令。
士兵们立刻行动。十人一组分工明确:量药、倒药、压实、插信。动作比训练慢了些,有人手抖,压锤偏了位置。张定远走过去,拍了那人肩膀一下:“按操练来的,别急。”
那人抬头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重新压实火药。
风忽然转了向,吹得旗角翻飞。张定远盯着敌军前锋,判断距离。一百五十步时,倭寇已经开始奔跑冲锋,队形散乱却速度快。
“点火。”他挥手。
火把触引信的瞬间,第一门炮轰然炸响。炮口喷出火焰,炮身沉陷半寸。炮弹落地后炸开,泥土石块冲天而起,正中倭寇前排。三人当场倒下,后面的人被气浪掀翻。
第二门炮紧跟着发射,第三门稍有延迟,但也命中目标。三声巨响连成一片,山谷回荡不绝。烟尘滚滚,敌阵中央裂开一道缺口。
倭寇停了下来。
他们没见过这种打法。没有弓箭齐射,也没有骑兵冲阵,只是三声雷鸣般的巨响,就让他们死了十几人。不少人趴在地上不敢动,有人开始往后退。
张定远没放松。“清膛!准备第二轮!”
士兵们迅速拆解炮尾,清理残渣。有人动作太急,卡榫没对准。张定远走过去,亲手校正:“慢一点,稳住。”
第二轮装填进行到一半,倭寇又动了。这次是小股分队,试图从侧翼包抄。张定远看了一眼,下令:“先打中间集结地。”
炮弹再次呼啸而出。这一次落点更准,直接砸进人群密集处。爆炸掀起的土浪将一面倭寇旗帜掀翻,周围几人被碎石击中,惨叫着滚倒在地。
第三轮射击改为交替进行。一门发射时,另两门正在装填。节奏渐渐稳定下来,炮火持续压制。倭寇彻底乱了阵脚,各自逃窜,连指挥旗都无人举起。
张定远站在炮阵中央,左手握着剑柄。右臂的疼痛一阵阵传来,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他没去擦。
“将军,要不要追?”一名士兵问。
张定远摇头:“不清点伤亡,不查炮况,谁也不许动。”
他让旗兵登高了望。片刻后,对方回报:倭寇主力正往海岸方向撤,沿途丢弃兵器,部分人负伤爬行。
战场安静下来。硝烟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三门虎蹲炮静静立着,炮口微黑,支架上有裂痕,但整体完好。
张定远走到第一门炮前,伸手摸了摸炮管。温度很高,但他没缩手。他低头看接口处,确认定位销没有松动,又检查引信孔是否堵塞。
“记录数据。”他对文书兵说,“每门炮打了几轮,用了多少药,有没有异常,全写清楚。”
文书兵应声记下。
远处山林边缘,一处高崖上。山本蹲在树后,脸贴着粗糙的树皮。他亲眼看见部下被炸飞,看见那三尊铁疙瘩喷出火焰,听见那撕裂耳膜的巨响。他的手指抠进泥土,指甲断裂也没察觉。
“那是……炮?”身旁的小头目哆嗦着问。
山本没回答。他见过明军的火铳,也见过老旧佛郎机,但从没见过这种能连续发射、威力巨大的短身火炮。更可怕的是,那些操作它的士兵,动作整齐得像一个人。
“撤。”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可……可后面是海……”
“我说,撤!”
他猛地站起,一脚踢断一根树枝,转身钻进密林。其余人慌忙跟上,连尸体都不敢收。
张定远不知道山本的存在。他正蹲在第三门炮旁,查看轮轴磨损情况。有个士兵递来水囊,他摇手拒绝。
“把备用零件拿出来,该换的换,该修的修。”他说,“今晚必须恢复作战能力。”
士兵们开始拆卸炮架。一人发现左轮连接处有细小裂纹,报告上来。张定远凑近看了眼,说:“换掉。用备用铸铁件。”
他直起身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光影拉长,照在炮身上。他站着没动,左手仍握着剑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抽搐。
一名火药手走过来说:“将军,第二批药包到了,是老陈派人送来的。”
张定远点头。“放指定位置,加盖防潮。”
他转身走向第二门炮,弯腰检查密封铜镴。手指碰到接口时,突然顿住。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划痕,像是金属疲劳的前兆。
他盯着那道痕迹,没说话。
远处,最后一个倭寇的身影消失在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