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离开后的第二天,寿春城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陆炎的命令被贴在了四座城门内侧的告示栏上。那不仅仅是命令,是一份全文公示——曹操和孙权的劝降信、封赏名单、城破后的处置方案,一字不差地抄录在黄麻纸上。纸是新纸,墨是新磨的,在晨光下黑得刺眼。
告示前聚集了黑压压的人群。识字的人大声念着,不识字的人伸长脖子听着。每念一句,人群里就响起一阵抽气声。
“车骑将军、扬州牧、万户侯……”
“降者官升三级,赏金赐帛……”
“城破之后,男子充役,女子分配……”
声音从震惊,到骚动,到死寂。
死寂是最可怕的。那意味着所有人都听懂了,听明白了自己面临的是什么——一边是难以想象的富贵,一边是惨绝人寰的地狱。
而告示的最后,是陆炎亲自加的一段话:
“曹孙之言,皆在纸上。真伪自辨,生死自择。凡愿离城者,三日之内,可从东门出。炎立誓:不开弓,不放箭,不追击。三日之后,闭门死守,与城共存亡。陆炎,建安七年九月十二日。”
第二件事,发生在中午。
东门真的开了。
不是全开,只开了侧边一扇小门,宽仅容两人并行。门内站着两队士兵,手无寸铁,只是静静地看着。门外是一条新清空的通道,直通曹军营寨方向——曹军也很配合地让出了一条路。
第一个走出去的是个老人。
他背着个破包袱,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孙子,脚步蹒跚。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寿春城,眼神复杂。守门的士兵认得他——是东市卖炊饼的王老汉,儿子战死在汝南,儿媳病死了,就剩这爷孙俩。
没有人骂他。
士兵们只是看着。目光里有悲哀,有理解,也有隐隐的愤怒。
老人走出城门,走进那条通道,消失在远处。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有拖家带口的百姓,有衣衫褴褛的难民,也有几个穿着军服但摘了头盔的士兵。他们低着头,不敢看两旁守军的眼睛,快步走过城门,走向那条通往生路的通道。
到申时,出城的人已经超过三百。
第三件事,发生在黄昏。
陆炎病倒了。
不是装的,是真的。左肩的伤口在连续的压力下再次恶化,军医拆开绷带时,看见皮肉已经溃烂化脓,青黑色的毒纹顺着肩胛向胸口蔓延。
“必须再刮一次。”军医的手在发抖,“但主公……您现在的身体,经不起再刮一次了。上次刮骨,您失血太多,元气大损。这次如果再刮,恐怕……”
“刮。”陆炎躺在榻上,脸色灰败,但声音清晰,“但别用麻药。我要清醒着。”
刮骨的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
比上次更痛,因为溃烂的面积更大,腐肉更多。军医的刀子在骨头上刮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陆炎咬着一块软木,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身下的被褥。
但他没昏过去。
甚至没发出一声呻吟。
刮完骨,上药,包扎。军医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药瓶。等一切处理完,陆炎已经虚脱得连抬手都困难。
“主公……”庞统和鲁肃站在榻边,眼睛都是红的。
“出城的人……多少了?”陆炎的声音很轻。
“五百二十七。”鲁肃低声说,“大部分是百姓,也有……四十七个士兵。”
“好。”陆炎闭上眼睛,“让他们走。走得越多……留下的越干净。”
“可是主公,我们的守军本来就不够——”
“不够,也够了。”陆炎打断庞统,“十万人各怀异心,不如五千人同生共死。”
他喘息了几次,积攒力气,然后睁开眼睛:“明天……明天我要见所有人。”
“主公,您的身体——”
“抬也要把我抬出去。”陆炎的声音突然变得斩钉截铁,“我要站在他们面前,亲口告诉他们,我陆炎……选择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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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寿春城的钟声响了。
不是敌袭的警钟,也不是召集将领的聚将钟。是城中央钟楼那口最大的铜钟,九响,声声沉重,传遍全城。
那是全城集结的信号。
百姓们从家里走出来,士兵们从城墙上走下来,工匠们从作坊里走出来。他们汇聚向城中央的广场——那片曾经繁华的市集,如今空空荡荡,只有满地狼藉和几处被石弹砸出的深坑。
广场北侧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木台。台高一丈,宽三丈,上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巨大的龙鳞军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人群渐渐聚集。
先到的是士兵,按各自的编制列队。他们大多衣衫破旧,面有菜色,但腰杆挺得笔直。接着是百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沉默地站在士兵方阵后面。最后是文吏、工匠、医者,站在侧面。
没有人说话。
只有风吹动旗帜的声音,和远处曹军大营隐约传来的号角声。
辰时三刻,人基本到齐了。
庞统先走上木台。这位素来洒脱的谋士,今天穿着正式的官服,冠带整齐。他扫视台下,深吸一口气,开口时声音传得很远:
“诸位!今日召集全城,不为军务,不为政令。只为让所有人亲耳听一听——我们的主公,要说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迷茫、或恐惧、或坚定的脸。
“过去两天,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看到了。曹军围城,水军锁江,劝降的文书贴满了大街小巷。有人走了,从东门走了,去求一条生路。这没错,人之常情。”
“但更多的人留下了。为什么留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今天,就让主公告诉你们——他为什么留下!”
庞统退后一步,高声喊道:
“恭迎主公!”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木台一侧。
那里,陆炎出现了。
他不是走出来的,是被人抬出来的。四个亲卫抬着一张简易的肩舆,上面铺着被褥,陆炎半躺在上面,左肩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
但当他被抬上木台,抬到中央,扶着他勉强坐直时,他的眼睛是亮的。
那种亮,不是健康的亮,是燃烧生命最后热量时迸发出的光芒。
亲卫退下。木台上只剩下陆炎一个人,半躺在肩舆上,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广场上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男人。
陆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但很奇怪,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到了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诸位……我是陆炎。”
第一句话,很平淡。
“很多人认识我,很多人不认识我。认识的,知道我曾是龙鳞城主,曾打败过袁术,曾让曹操吃过败仗。不认识的,只知道我是个把你们带进绝境的罪人。”
他顿了顿,喘息了几次。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到底……该不该降?”
台下有人骚动。
“曹操给我的条件,你们都看到了。车骑将军、扬州牧、万户侯,世袭罔替。如果我降了,我下半辈子荣华富贵,我的子孙后代锦衣玉食。我的将士们,也能升官发财,不用再在这座孤城里等死。”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孙权的条件,你们也看到了。保我渡江,在江东赐宅田、授官职,让我安度余生。如果我降了,我不用死,你们很多人……也或许能活。”
风吹过广场,卷起地上的尘土。
“可是……”陆炎的声音忽然变了,变得嘶哑,变得沉重,“我忘不了几件事。”
他抬起右手——那只手也在颤抖,但努力举得很高。
“我忘不了,两年前我们刚占寿春时,城外的流民饿得吃土。是我们开仓放粮,熬粥施粥,救活了三千多人。那时候,有个老太太跪在我面前,说‘陆将军,您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救我们的’。”
他的眼睛里有了水光。
“我忘不了,去年淮水决堤,三县被淹。是我们出动所有军队,堵缺口,救百姓,三天三夜没合眼。那时候,有个孩子被我从水里捞出来,他抱着我的脖子说‘将军,我怕’。”
台下开始有哭声。低低的,压抑的。
“我忘不了,三个月前我们从汝南撤退时,经过一个村子。村里的老人拿出藏了多年的酒,说‘将军,喝了这碗酒,一定要打回来’。我们喝了,酒是苦的,心是烫的。”
陆炎的呼吸急促起来,伤口又开始疼了。他咬着牙,继续说:
“这些事,曹操记得吗?孙权记得吗?他们不记得。他们眼里只有土地,只有城池,只有权力。他们可以许诺给我富贵,可以许诺给你们活路,但他们给不了我们一样东西——”
他停顿,目光扫过全场。
“尊严。”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重。
“如果我们今天降了,那些战死的兄弟,白死了。那些相信我们的百姓,白信了。那些我们曾经保护过的人,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说‘看,这就是那群没骨头的’。”
“我们可以活。但活得像条狗,摇尾乞怜,等着主人扔一块骨头。”
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尽管这牵动了伤口,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我不愿意!”
“我陆炎,宁愿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广场彻底安静了。连风声都停了。
所有人都看着他。看着他苍白脸上的决绝,看着他眼中燃烧的火焰。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里。”陆炎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降。死也不降。”
“但我不强求任何人跟我一起死。东门还开着,还有一天时间。想走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保证,没人会拦你,没人会骂你。活着,没有错。”
他喘息着,积攒最后的力气。
“但如果你选择留下——”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
“那就记住:我们留下的理由,不是为了我陆炎,不是为了什么功名利禄。是为了那些战死的兄弟,是为了那些相信我们的百姓,是为了我们曾经说过要保护的那些人。”
“是为了有一天,当我们的子孙问起‘那年寿春围城,你们在干什么’时,我们可以抬起头,告诉他们——”
陆炎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出最后的话:
“我们在战斗!”
“我们在绝境里,用最后的力气,打了最后一场仗!”
“我们可能输,可能死,可能这座城明天就会变成废墟!”
“但我们没有跪!”
“我们没有背叛那些相信我们的人!”
“我们没有……辜负自己这一生!”
话音落下。
陆炎瘫倒在肩舆上,大口喘息,几乎昏厥。
但他的话,像惊雷一样,在广场上炸开,在每个人心里炸开。
死寂。
长达数息的死寂。
然后,第一个声音响起了。
是周泰。
这位铁塔般的汉子,突然拔出佩刀,高高举起,嘶声怒吼:
“死战!!”
第二个声音。
是陈武。他也拔刀:“死战!!”
第三个,第四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士兵们拔出了刀,举起了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死战!!死战!!死战!!”
声音从士兵方阵蔓延到百姓人群。老人举起拐杖,妇人举起手中的篮子,孩子举起捡来的木棍。他们没有武器,但他们有声音:
“死战!!死战!!!”
声浪如潮,一浪高过一浪,在寿春城上空回荡,冲破云霄,传到城外的曹军大营,传到淮水上的江东船队。
木台上,陆炎躺在肩舆上,听着这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不是悲伤的泪。
是欣慰的泪。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这座城真正地活了——不是作为一座被围困的孤城活着,是作为一个有灵魂的整体活着。
庞统和鲁肃走上台,一左一右站在肩舆旁。
“主公,”庞统低声说,“您做到了。”
陆炎虚弱地笑了笑:“不……是他们做到了。”
他被抬下木台时,广场上的呼喊声还在继续。百姓们没有散,他们围着木台,一遍遍地喊着“死战”,喊着“与城共存亡”。
而更令人震撼的事情,发生在陆炎回府的路上。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送东西的。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递过来一个小布袋:“将军……这是我家最后一点盐……您拿着,补补身子……”
一个汉子捧着一小袋米:“将军,我家还有三天的口粮……分您一半……”
一个孩子举着一个水囊:“将军,这是我早上刚打的水,干净的……”
东西不多,甚至很少。一撮盐,一把米,一口水。
但这是他们最后的东西。
是他们在绝境里,愿意分出来的,活命的东西。
陆炎躺在肩舆上,看着那一张张朴实的脸,看着那一双双粗糙的手,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之前错得有多离谱。
他以为自己在保护这些人。
其实是这些人在保护他。
是他们用最朴素的信任,支撑着他走到今天。是他们用最微小的付出,给了他继续战斗的理由。
回到府中,亲卫清点送来的东西:盐七斤四两,米三石二斗,干菜五筐,肉干十二斤,还有几十个水囊。
不多。
但够陆炎和核心将领们多撑几天。
“收下。”陆炎对鲁肃说,“登记造册,每一笔都要记清楚。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赢了,十倍偿还。”
“如果输了呢?”鲁肃轻声问。
陆炎看着窗外,看着那座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的城。
“输了,”他说,“至少我们输得像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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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东门出城的人数骤减。
从昨天的五百多人,降到八十七人。
而更令人意外的是,有十三个人回来了——是昨天出城的人,又拖着行李,低着头,默默走回了城里。
守门的士兵问他们为什么回来。
一个中年汉子低着头说:“走到曹军营前,他们让我们跪着爬过去……我爹当年教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宁愿回来站着死,也不愿跪着活。”
另外几个人点头。
他们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默默走回城里,走回自己的家。
黄昏时分,庞统带来一个消息。
“主公,城里的内应……开始自首了。”
“自首?”
“对。今天一天,有九个人到衙门投案,交代了自己被曹军收买的事情。他们交出了收受的金银,交出了联络方式,交出了还没来得及实施的破坏计划。”
庞统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他们都说……听了您今天的话,觉得自己不配做个人。”
陆炎沉默良久。
“怎么处置?”
“按律当斩。”庞统说,“但……他们自首了。”
“关起来。”陆炎说,“等城破了,如果我们都死了,他们或许能活。如果城守住了……再说。”
“主公仁慈。”
“不是仁慈。”陆炎摇头,“是给所有人一个信号: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夜幕降临。
陆炎躺在榻上,听着城外的动静。
曹军没有攻城,江东水军也没有进攻。他们都在等,等三日期限结束,等这座城自己崩溃。
但他们等不到了。
因为这座城,在今天,重新有了骨头。
“主公,”鲁肃轻声说,“程昱说的三日之期,明天就到了。”
“我知道。”
“您觉得……曹操会强攻吗?”
“会。”陆炎肯定地说,“但他会后悔。”
“为什么?”
“因为现在的寿春,和三天前的寿春,已经不是同一座城了。”
陆炎闭上眼睛。
他想起广场上那些举起的手,那些嘶吼的声音,那些递来盐和米的粗糙的手。
那些手,很瘦,很脏,布满老茧。
但那些手,撑起了这座城最后的尊严。
“传令下去,”陆炎说,“从明天开始,我和所有将士一样,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如果我多喝一口,多食一粒,任何人都可以来唾我面。”
“主公,您的伤——”
“伤会好,或者不会好。”陆炎打断鲁肃,“但规矩,不能破。”
鲁肃深深一揖:“遵命。”
他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