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归途险》
第三十六章：冰心炽焰
听雪轩内，时间仿佛被剥离了流速的概念，凝固成一种琥珀般的质感。窗外冰风堡永恒呼啸的风雪声被阵法隔绝，只留下室内暖玉氤氲的光晕和凝神香燃烧时极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已是飘雪寸步不离守在此处的第七日。
她拒绝了韩家派来轮换照看的侍女，甚至婉拒了孙神医每日例行的诊视——除非天琦出现剧烈变故。这座清雅却孤寂的院落，成了她自我划定的牢笼，也是她倾注全部心神的圣坛。
夜深如墨，唯有墙角镶嵌的几颗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勾勒出她端坐于床前蒲团上的清冷轮廓。她没有入睡，甚至不曾阖眼调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如同雪原上永不坠落的寒星，一瞬不瞬地锁在软榻上那道沉寂的身影上。
她的右手虚悬于天琦胸膛上方，五指微张，指尖萦绕着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纯净到极致的冰蓝色光丝。那不是杀敌制胜的凛冽寒芒，而是《九天霜雪功》修炼至化境，触及生命本源后，方能提炼出的“生寒之气”，蕴含着冰封之下蕴藏的勃勃生机与极致宁静。
这些比发丝更纤细的光丝，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蝶，轻盈地没入天琦的体内。飘雪的神识高度集中，精细入微地操控着它们，避开了幽冥死气盘踞的险恶核心，也不去惊扰那沉睡的龙碑之力。它们如同最灵巧的工匠，穿梭在那些因能量冲突和心魔躁动而变得脆弱、紊乱的次要经脉与神魂缝隙之间。
所过之处，那因幽冥负面碎片侵蚀而产生的、无形的焦灼与刺痛被悄然抚平；那因心魔低语而绷紧的神魂丝线被轻柔地梳理、安抚。她的寒气，此刻不再是武器，而是最温和的镇静剂，最纯净的修复液，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具身躯内那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
这个过程，对施术者的心神消耗是巨大的。她必须时刻保持着“冰心”状态，心无杂念，意念纯粹，才能确保每一缕寒气的精准与温和。豆大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角渗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下颌处凝聚，最终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的唇色也失去了往日淡淡的绯红，变得如同初雪般洁白。
但她置若罔闻，全部的感知都系于指尖，系于天琦体内那细微至极的能量流转。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当察觉到天琦的气息趋于更深的平稳，体内那些细微的躁动涟漪渐渐平息后，飘雪才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指尖的光芒黯淡下去，她微不可察地轻轻吁了口气，带着一丝卸下重担后的疲惫。
然而，她的守护并未结束。
她轻轻挪动已然有些僵硬的身体，更靠近床边，俯下身。夜明珠的光辉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那平日里清冷如冰雕的线条，在此刻竟奇异地柔和了下来。
她伸出微凉的手指，指尖带着一丝残留的纯净寒气，极其轻柔地拂过天琦紧蹙的眉宇，仿佛要将他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的重负与痛苦一一抹平。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然后，她低下头，淡色的唇瓣靠近他的耳廓，用一种清冷，却比月光更温柔的声音，开始低语。
“天琦……”她的声音很轻，如同雪落深谷，万籁俱寂，“我又守了你一夜。”
室内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但她却说得无比认真。
“今天，堡里似乎来了新的商队，很热闹。但你这里，还是很安静，正好适合你休息。”
“皓影说，它感知到你体内那该死的东西，又弱了一丝……虽然很慢，但总是在好的方向走，对不对？”
“紫璃今天守在外面，吓退了一只不懂事想闯进来的雪隼……它还是那么暴躁，但也只听你的话。”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内容琐碎而平常，有时是告知外界的细微变化，有时是转达皓影的感知，有时只是无意义的呢喃。没有山盟海誓，没有泣血倾诉，只有日复一日的陪伴与诉说，如同溪水长流，平淡，却蕴含着穿透顽石的力量。
偶尔，当她无意识地提到“师尊”、“灵犀宗”、“青岚崖的雪”这些字眼时，能敏锐地察觉到天琦的睫毛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或者那平稳的呼吸会出现一个几乎无法捕捉的顿挫。每到这时，她便会立刻停下低语，掌心再次泛起温和的寒气，轻轻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将那即将被勾起的、深埋于识海深处的痛苦波澜，温柔而坚定地安抚下去。
“都过去了……”她会在这个时候，用更轻、更缓的声音补充一句，“我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
这一切，并非无人知晓。
院落的月亮门外，韩月瑶裹着厚厚的狐裘，静静地站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透过那扇并未完全关闭的院门，远远地看着室内那幅定格般的画面——清冷如雪的女子，彻夜不眠地守护，指尖流淌着维系生机的寒气，低首间是无法对外人言说的温柔絮语。
韩月瑶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对那深沉如海的情意的震撼，有对飘雪那强大实力背后所付出的巨大代价的敬佩，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淡淡的羡慕。
她出身北境韩家，自幼见惯了利益联姻，见惯了夫妻间的相敬如宾与暗中算计。何曾见过如此纯粹、如此不计代价、生死相随的守护？那名为天琦的男子，何德何能，能让这样一位风华绝代、实力深不可测的女子，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她想起商队中那些私下里的议论。起初，众人只是敬畏于“雪前辈”的强大与神秘，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当众人看到她日复一日、不眠不休地守在昏迷的同伴身边，那份近乎固执的坚守，那份冰冷外表下炽热如焰的深情，逐渐深入人心。
一位在乱石坡战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的老护卫，曾对韩奎感叹：“首领，俺老刘活了大半辈子，刀头舔血，见过不少痴男怨女。可像雪前辈这样的……嘿，真是头一遭。那小子，要是醒不过来，真是老天没眼！”
韩奎也只是沉默地点头，看着听雪轩的方向，眼神中充满了敬意。他们这些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种不离不弃的珍贵。
韩月瑶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提着的、装有新熬制好的温养药膳的食盒，轻轻放在院门内的石阶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然后悄然转身离去，不忍打破那份沉浸于两人世界的、悲伤而坚定的宁静。
室内，飘雪对院外的一切恍若未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晨光再次取代夜色，透过窗棂，为天琦苍白的脸镀上一层浅金。飘雪缓缓直起身，一夜的消耗让她脚步有些虚浮，但她很快稳住身形，脸上除了疲惫，更多的是一种完成守护后的平静。
她看着在晨光中仿佛沉睡得更安稳的天琦，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春雪初融，柔软了一瞬。
她知道，幽冥的隐患仍在，心魔的威胁未除。前路依旧漫长而艰险。
但只要他还有一丝气息，只要她的冰雪尚未消融，这守护，便永无止境。
冰心之下，是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炽焰。
（第三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