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手快,几大篓活蹦乱跳的秋蟹很快便被分拣妥当。
给诚亲王府、雍亲王府、十三阿哥府的,各自用湿蒲包妥帖地衬着,外面再套上精致的食盒,贴上红签,显出一份不失体面的心意。
府里留用的也按照个头大小一一区分开来,暂养在清水盆里,等着厨房按需取用。
事情做完,接下来便是派人送往各府。青禾心里惦记着酉时三刻的约定,恨不得立时就将这差事交割清楚。
她原本可以直接寻了王进善,将单子一递,由这位总管太监指派小太监们分头送去便是。
几位王爷的府邸都在内城,相距不远,快马加鞭,个把时辰就能往返。
但目光扫过一旁依旧怯生生站着的舒兰格格,青禾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舒兰再失宠,再憔悴,名义上仍是这府里的半个主子,是上了玉牒的格格。自己若越俎代庖,全然不给她留半分颜面,未免太过凉薄,也容易落下话柄。
有时候,给人留余地,也是给自己留退路。
于是,她收敛了急切,转向舒兰微微屈膝,语气恭谨而温和:“格格,螃蟹都已分拣妥当。您看,是不是这就请王总管进来,吩咐他派人即刻给各王府送去?”
她稍微顿了顿,像是怕舒兰精神不好听不明切,“螃蟹不宜存放,快去快回也好保个新鲜。府里各处的份例,奴才们也已记录在册,回头便按例分发。”
她这话说得巧妙,既将处置权名义上交给了舒兰,又将具体该如何做清晰无误地递到了舒兰嘴边。
舒兰正自惶恐无措,听得青禾这般清晰的请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连忙点头,声音依旧细弱,却如释重负:“就......就按姑娘说的办。春熙,你此刻便去请王总管。”
这一番应对,旁人或许只觉得是青禾守规矩,尊重主子。但一直紧紧跟在舒兰身后,精于分辨眉眼高低的赵嫲嫲,却是看得分明。
她布满细纹的眼角微微动了一下,看向青禾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
青禾肯在捧高踩低的后院里从细枝末节处给自家已然失势的小主子留这份体面,实属难得。
她没说话,只将谢意默默记在了心里。
王进善很快被请了进来,听了吩咐,他办事自是老练,立刻点了几个稳妥机灵的小太监,仔细交代了送往各府的注意事项,又安排了跟车的护卫,一行人便提着食盒,匆匆出了府门。
差事已了,舒兰在赵嫲嫲和春熙的簇拥下,也返回东厢房歇息。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个粗使婆子在收拾狼藉。
青禾心下稍松,抬眼看了看天色,估算着时辰,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她寻到王进善,脸上挤出难为情:“进善,我想告半个时辰假,酉时末必定回府。有些......些私用的物事,需得去街上采买一番。”
她没说具体是什么,但局促的表情和“私用物事”几个字,足以让王进善这等在宫里待久了的人明白,不便多问。
王进善看了她一眼,这点小要求自然无有不允,只叮嘱道:“快去快回,仔细门户,莫要耽搁了。”
“谢谢进善!”青禾福了一福,心下雀跃,面上却不敢显露,只装作寻常模样,快步回了自己的下处。
关上门,心才怦怦急跳起来。她先是从炕席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早已准备好的三十两银子,用手掂了掂,沉甸甸的。
取好银子,她又走到铜镜前细细整理了一下衣着。头发有没有乱?衣裳可还平整?虽说是去还钱,虽说一再告诫自己要谨慎,可终究是去见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人,下意识里总不愿显得太过潦草。
收拾停当,她深吸一口气,悄悄从府邸后角门溜了出去,步履匆匆,向着约定好的地点赶去。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片刻。远远地,便看见一个挺拔身影正依在墙边的阴影里,似乎已经等了一会儿。
隔着一段距离望去,暮色为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侧脸的线条分明,鼻梁挺直,身形劲瘦而舒展。
青禾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这张保,仔细瞧瞧,模样生得还真是周正英俊,怎么从前竟未觉得?
她稳了稳心神,快步走过去。
张保听到脚步声,立刻转过头来,目光相遇的瞬间,他似乎松了口气,脸上有一点局促和紧张。
“对不住,府里有些杂事,来迟了些。”青禾低声道歉,开门见山,从怀中取出那个小布包,递了过去,“这个......还你。上次,多谢了。”
张保看着她手中的布包,眼神黯淡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伸手接了过去。
银子入手沉甸,他却像是接了个烫手山芋,握在手里,半晌无言。
胡同里寂静无声,只有秋风掠过墙头枯草的细微声响。
两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青禾搜肠刮肚,想找些话来说,却发觉除了还钱,似乎并无其他由头。而张保平日里不说跳脱吧,也不是不善言辞的性子,此刻不止怎地,却沉默得像块石头。
过了良久,久到青禾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张保才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你放心。你买房的事,我不会说与任何人听。”
这话说得简单又直白,甚至有些笨拙,却暖了青禾的心。
他懂她的顾虑,懂她小心翼翼维护秘密的艰难。青禾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有些憨直的年轻侍卫,或许真是冰冷深宫中难得的一抹暖色。
自己魂穿至此,一路磕磕绊绊,见识了人心险恶,也体会了世态炎凉,但终究还未曾遇到真正穷凶极恶,欲置她于死地之人,还结识了进善、翠喜、芸香......和张保。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吧?
又一阵沉默蔓延。
夕阳一点点沉下,胡同里的光线愈发昏暗。最终又是张保先开了口:“天色不早了,再晚府里该下钥了。我......我送你回去。”
青禾点了点头:“嗯。”
两人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默默地向十五阿哥府的后角门走去。暮色四合,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汇在一起,又很快分开。一路无话,直到看见熟悉的角门轮廓,张保才停下脚步低声道:“就送到这里罢。”
青禾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轻声道:“好,你也快回去吧。”说罢,转身,轻轻叩响了角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她闪身而入,没有回头。
张保站在原地,直到那扇门又吱呀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他才转身,大步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