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一个发芽最厉害的土豆，指着它，语速飞快地开始解释，如同一个急于向世界宣告重大发现的科学家。
“此物名为‘马铃薯’，也叫‘土豆’、‘洋芋’！它最大的价值，就在于它对土地的适应力极强！耐旱、耐瘠薄！沙土地、坡地、甚至我们樊城那种半沙化的土地，它都能长得很好！而且，它的产量，远超你我想象！亩产千斤，绝非虚言！”
“千斤？！”柳梦嫣纵然心性沉稳，也被这个数字惊得瞳孔微缩。苍穹国主要粮食作物粟米、小麦，丰年亩产也不过三四石（约合三百多斤），这丑陋之物竟能翻上数倍？
“对！千斤！甚至更多！”杨逍宇斩钉截铁，他指着土豆的芽眼，“你看这些芽，这看似有毒的表皮和芽，恰恰是它能繁衍的关键！只需将发芽的部分切块，每块带上一两个芽眼，埋入土中，就能长成一株新的植株！收获时，一株下面能结出数个甚至十数个这样的块茎！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其繁殖之快，远非稻麦可比！”
他越说越激动，在书房内踱起步来，挥舞着手臂：“更重要的是，它不挑地！不需要良田沃土！我们樊城周边那些荒废的坡地、沙地，那些种不了粮食的‘废地’，恰恰是它最好的家园！有了它，樊城百姓何愁饥馑？”
柳梦嫣的目光随着杨逍宇的讲述，渐渐从那丑陋的块茎上移开，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神采飞扬的脸上。她看到了他眼中那近乎虔诚的、对解决百姓疾苦的渴望和笃信。这份光芒，远比任何华丽的辞藻更能打动人心。她心中的疑虑和排斥，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可是……”柳梦嫣的理智让她抓住了关键，“夫君方才说此物有毒？黑皮他们食用后呕吐不适，甚至……有致死的先例？”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些发青发芽的土豆上，带着审视。
“问得好！”杨逍宇停下脚步，神情变得严肃而专业，“这正是此物被视为剧毒的关键，也是它一直未能被苍穹国百姓认识利用的根源！”他拿起那个土豆，指着表皮发青的部分和长长的嫩芽。
“娘子请看，这些发青的表皮，尤其是这些芽，还有芽眼周围变绿的部分，里面蕴含着一种剧毒的物质，名为‘龙葵素’！此毒无色无味，却极其厉害！”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详细解释着龙葵素中毒的原理和症状：“若误食了含有大量龙葵素的芽、发青变绿的表皮，或者未彻底煮熟煮透的土豆块，毒素便会发作。快则数十分钟，慢则几个时辰，中毒者便会感到咽喉、口内刺痒灼痛，上腹剧痛如刀绞！继而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不止，如同患了极厉害的痢疾！”
杨逍宇的描述精准而冷酷，让柳梦嫣的眉头再次蹙紧。
“这还只是开始。”他继续道，“毒素侵入更深，便会头晕、头痛、目眩，甚至呼吸困难！重者，因剧烈的呕吐腹泻，体内水分和盐分（电解质）会急速流失，导致身体虚弱不堪、口干舌燥、眼窝深陷、皮肤干瘪（脱水），脉搏微弱、手脚冰凉（血压下降）！若救治不及，毒素侵入神经，中毒者便会陷入昏迷，四肢抽搐，最终……因控制呼吸的经脉被麻痹，活活窒息而死！”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有杨逍宇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回荡。他描述的死亡过程，充满了痛苦和绝望，与黑皮口中那个“老瘸子”的死状隐隐吻合。
柳梦嫣看着杨逍宇，眼神复杂。她没想到，这看似其貌不扬甚至丑陋的“宝贝”，竟蕴含着如此致命的危险。但同时，她也从杨逍宇异常笃定和清晰的分析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这毒，并非不可解！
果然，杨逍宇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拨云见日的明朗：“然而，此毒并非无解！龙葵素主要存在于芽、芽眼周围、以及变绿的表皮之中！只要我们在食用前，彻底削去这些发青变绿的表皮，深挖芽眼，将发芽的部分完全剜除干净！再将其彻底煮熟、煮透！龙葵素便会在高温下被大量破坏分解！剩下的微量毒素，便不足以对人体造成危害！其块茎内蕴含的丰富淀粉和养分，便是上好的救命粮食！不过微量的毒素还是有造成危害的可能性。将来等这东西在樊城耕种开来，产量增大之后，那些发芽的、发青的我会直接建议完全不食用！”
他拿起一个土豆，用指甲比划着：“只需如此处理，这看似致命的‘毒物’，便会成为活命养人的‘金疙瘩’！它的高产、耐旱、不挑地的特性，便是上天赐予樊城，赐予我苍穹国百姓，度过灾荒、繁衍生息的无上恩物！”
杨逍宇的讲述，如同在柳梦嫣面前徐徐展开了一幅充满希望、却又暗藏凶险的宏伟蓝图。她看着桌上那堆沾着泥土、发青发芽的丑陋块茎，又看看眼前因激动而双眼发亮、侃侃而谈的夫君，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她终于明白，为何夫君会称其为“天大的宝贝”。
“原来如此……”柳梦嫣缓缓点头，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对那堆“污秽之物”露出了郑重其事的光芒，“此物……竟有如此造化之功，亦有如此凶险之处。夫君能识得此物，更通晓其中关窍，实乃……樊城百姓之福，亦是天下之幸。”
她从不轻易夸赞，此刻的话语却是由衷而发。杨逍宇所展现出的这份见识和心系苍生的胸怀，让她心中泛起异样的涟漪。
柳梦嫣不是没有疑惑为什么杨逍宇会这个东西知道的如此详细，但此刻兴奋的情绪让她暂时也无暇考虑这么多了。无论是樊城的建立、发展，还是几年后在乱世当中生存下来、甚至是在乱世当中占据一席之地，充足的粮食是绝对的保证。
即便是传说中归墟、重天，甚至是抬手便可摧毁一座城池的“天人合一”境界，人都是要吃东西的……
“不过，找到此物，黑皮当居首功！”杨逍宇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由衷的赞叹，“若非他当初的发现，又若非他今日欲埋掉此物被我撞见，更若非他心思机敏，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打探出那荒宅主人的来历和遭遇，我们恐怕永远与这‘金疙瘩’失之交臂！”
他详细讲述了黑皮如何凭借对城西地形的熟悉，如何在极短时间内找到关键知情人，又如何从对方口中套出关于外域商人阿里及其商队遇袭的关键信息。整个过程，黑皮展现出的敏锐、机变和对底层信息的掌控力，让杨逍宇赞不绝口。
“娘子，你是没看到！这小子打听消息的本事，简直神了！片刻功夫，就将那阿里老爷的底细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份在底层摸爬滚打、察言观色、探听消息的本领，绝非寻常人可比！简直是天生的……探子！”杨逍宇最后用了这样一个词，眼中闪烁着发现人才的光芒。
“探子？”柳梦嫣听到这个词，清冷的眸子骤然亮起一道锐利的光！如同沉睡的宝剑被瞬间唤醒，散发出逼人的寒芒！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杨逍宇：“夫君是说……黑皮他，擅长打探消息？而且，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从陌生人口中获取关键信息？”
杨逍宇被妻子突然爆发的锐利气场惊了一下，下意识点头：“是啊，怎么了娘子？”
柳梦嫣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杨逍宇，望着庭院里在阳光下嬉戏（虽然依旧小心翼翼）的几个孩子。她的背影挺直而沉默，仿佛在消化一个巨大的、足以改变某些轨迹的发现。
折翼燕！
前世那个庞大神秘、无孔不入、令人闻风丧胆的情报组织“折翼燕”，其最核心的能力是什么？不就是收集、传递、贩卖天下间一切有价值的信息吗？其成员最基础、也最核心的素质是什么？不就是像黑皮这样，善于观察、善于伪装、善于在底层环境中生存、善于从最不起眼的角落挖掘出最有价值情报的“耳目”吗？
她昨日还在遗憾，以为疤脸和黄牙那两个渣滓或许是“折翼燕”早期组织的关键人物，他们的死可能会影响到这个组织的建立。
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真正关键的，从来不是那两个恶徒！而是这些在残酷生存环境下挣扎求生、被逼着一次次去乞讨、偷窃、欺诈、在失败和毒打中被迫锤炼出“看人脸色”、“趋利避害”、“打探消息”本能的孩子们！
求生的本能，才是最好的老师！才是锻造“折翼燕”那庞大情报网络最原始、也最坚韧的基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柳梦嫣心中翻涌。是了，一切都说得通了。前世那个冷酷无情、掌控着无数秘密的“折翼燕”，其源头，或许就是一群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磨砺出特殊本领的孤儿！
然而，想通了这一点，柳梦嫣的心头非但没有豁然开朗，反而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霾，甚至……是一丝让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迟疑。
利用他们？
就像前世那样，将他们纳入冰冷的组织体系，训练成刺探情报、传递消息、甚至执行暗杀的工具？让他们永远活在阴影里，成为自己手中的刀？
这些孩子……他们刚刚才从疤脸和黄牙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刚刚才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温暖，刚刚才洗去身上的污垢，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吃上了饱饭……
自己若将他们引上“折翼燕”的路，与当初控制他们、压榨他们的疤脸和黄牙，又有多少本质的区别？无非是手段更隐蔽，披上了一层看似“培养”、“给予出路”的外衣罢了。
“我……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了？”柳梦嫣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重生以来，经历了从通化到樊城的种种，尤其是身边这个总是出人意料、却真心平等看待所有人的夫君……自己那颗在前世早已被冰封、被杀戮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似乎真的被悄然撬开了一丝缝隙。
她竟然会在利用一群孤儿这件事上，产生如此强烈的犹豫和……负罪感？
她真的被杨逍宇影响到了。被他那份有时显得天真、有时又异常执着的“善”所影响了。
她哪能知道，这所谓的“善”也不过是杨逍宇前世那个世界基本的公民道德标准而已……
就在柳梦嫣内心激烈交锋，陷入沉默之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