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后的第三夜，月婵的青衫被夜露浸得微凉。
她踩着七星台的青石阶往上走，每一步都带着星轨玉简的轻颤——这枚伴了她十年的法器，自昨日起便似活了般，在袖中不住轻叩她的手腕。
“今日该见分晓了。”她站在最高处，仰头时发间玉簪划过天际，星轨玉简已浮在掌心，流转的星辉在她眼底织成银网。
紫微垣的星子亮得晃眼，她却先看向东南角那片曾如墨团般混沌的区域。
指尖掐诀引动法诀，银网“唰”地铺展开，原本模糊的星图突然清晰起来——一颗淡金色的命星正从混沌里钻出来，像春芽顶破冻土，虽微弱却稳当，根须般的星芒往四周蔓延，连带着旁边几颗暗星都泛起微光。
“不在帝座，不在将台……”月婵的指尖轻轻抚过星轨，“农桑位？”她忽然笑了，眉梢的朱砂痣跟着颤，“原来不是新帝降世，是‘守心’成了道种。天地在选承灯的人呢。”
星轨玉简“叮”地轻鸣，她将法器收入袖中时，听见山脚下传来孩童的笑声。
月婵低头望去，昭安村的灯火像散落在地的星子，连带着她心口那处因顾昭而生的软，也跟着暖起来。
同一时刻，沈青竹正猫着腰蹲在王铁匠家窗下。
“灯亮了……”窗内传来奶声奶气的梦呓，三岁的铁蛋儿裹着花布被，嘴角还沾着半块没吃完的枣糕。
沈青竹的指尖凝出一缕剑气，顺着窗缝钻进去——那是她暗卫特制的“斩邪令”，专破邪祟入梦。
剑气触到铁蛋儿魂火的刹那，她瞳孔微缩。
不是阴毒的黑气，不是迷乱的红雾，那团魂火外头裹着层淡金色的光，像被温水泡开的蜜，连剑气都软了三分。
她又去隔壁张婶家，李木匠家，十户查下来，户户如此。
最皮的狗剩儿今夜没踹被子，小脸红扑扑的，梦话里除了“灯亮”，还混着“阿爹的灶膛”“青竹姐姐的剑穗”。
“不是入侵。”沈青竹站直身子，剑穗在夜风里晃，“是回应。”她摸了摸腰间的剑，转身往村东头的竹屋走——那是顾昭现在住的地方，窗纸透着暖黄的光，隐约能听见婴儿的咿呀声。
顾昭正蹲在田埂边。
晨露还沾在裤脚，他却浑然不觉。
眼前这株白花比昨日高了半寸，花瓣上的“守心灯”三个字在晨光里泛着珍珠白的光。
他伸手去碰最底下那片瓣，指尖刚触到花瓣，一股温温的力道顺着血脉窜上来，像有人在他心口轻轻弹了下。
“咚——”
他猛地睁大眼睛。
这股力道不是来自阴司，不是来自权柄，倒像……像当年他抱着婴儿在溪边看阴兵逗孩子时，那些虚影们摸他手背的温度。
“这不是权柄重生。”他喃喃自语，指腹顺着花瓣的纹路摩挲，“是灯在找新的执灯人。”
田埂传来脚步声，抬头便见沈青竹抱着剑站在那儿，发梢还沾着夜露：“顾昭，孩子们的魂火被护着。”她顿了顿，又补一句，“像被自家灶火护着。”
顾昭笑了，站起身时顺手抹了把裤腿的泥：“我猜也是。”他指了指脚边的白花，“去喊雨桐来，她巡边该回来了。”
秦雨桐的马是在日落时冲进村子的。
“顾昭！”她甩着缰绳，枪尖挑着缕淡黑色的气，“你看这是什么？”那缕黑气在枪尖上扭成麻花，像见了鬼似的直往反方向钻。
“游魂？”顾昭挑眉。
“何止！”秦雨桐翻身下马，铠甲上还沾着草屑，“我带着西军巡到北边十里，往常那些哭嚎的残魂，今儿全绕着昭安村走！有个老妇魂我认得，上个月还想扑我马腿，今儿见了我直作揖，说‘军爷，那地儿暖，我不去’！”她用枪尖戳了戳那缕黑气，“你闻闻，这味儿——全是怨气里混着灶膛灰！”
沈青竹的剑“嗡”地出鞘半寸：“是守心灯的力？”
“不是灯。”顾昭摸了摸怀里不知何时爬过来的婴儿，小娃娃正啃他的衣角，“是灯照出来的——家。”
深夜的溪畔起了薄雾。
顾昭抱着婴儿坐在老槐树下，掌心的笔灰突然发烫。
那是当年判官笔烧尽后留下的残灰，他一直收在贴身的布袋里。
此刻灰粒在他掌心跳动，像被风吹动的星子，连带着识海深处的镇魂殿都轻轻震颤。
第一声钟鸣从地底升起，像古寺里的晨钟，清越却不刺耳。
第二声，薄雾里的萤火虫突然全亮了，绕着老槐树飞成个圈。
第三声时，婴儿“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顾昭的下巴。
顾昭低头，看见孩子的掌心——那道自出生便有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
识海里响起老僧的声音，沙哑却带着释然：“灯已离手，道已入土……此界，不再需帝。”
顾昭望着溪面的月光，忽然明白过来。
那些阴兵不再需要他的权柄护着，那些孩子不再需要他的判官笔镇着，那些游魂不再需要他的镇魂阵困着——因为他们自己，已经活成了灯。
次日清晨，村头洗衣的张婶尖叫起来。
“昭哥儿！昭哥儿！”她举着婴儿的小胳膊往顾昭怀里塞，“您瞧！小公子的手！”
顾昭低头，婴儿的掌心原本那道深褐色的裂痕，竟淡得只剩道白印子。
他再转头看向田埂，那株白花的根部，不知何时钻出第二茎嫩芽。
花苞还没开，可裹着花瓣的绿萼底下，已经渗出星星点点的金光。
月婵的星轨玉简在此时又颤了。
她站在星台高处，望着那枚淡金色的命星，旁边的碎光比昨日更多了些。
她忽然想起顾昭昨日说的话：“单灯易折，万灯不熄。”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新翻的泥土香。
月婵摸了摸袖中的星轨，嘴角扬起个极淡的笑——她知道，接下来该看的，是这些碎光如何连成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