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城的雾气像浸了血的纱，在顾昭眼前缓缓散开。
他脚步刚落在青石板上，后颈便泛起凉意——街道两旁的同时转过脸来。
现代战术室里总爱拍他肩膀的老周，猎户村总塞他山核桃的阿婆，幽冥殿端孟婆汤时会偷偷眨眼的小丫头...他们的眼白褪成幽绿，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床。
判官大人，您可算来了...
此起彼伏的低语撞进耳膜，顾昭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老周在维和任务中为他挡过流弹，阿婆在他穿越后第一个给他送热粥，小丫头曾捧着汤碗说大人的眼睛像星星。
此刻那些声音里浸着怨毒，像无数根细针往他心脏里扎。
你们还记得我放你们走那天，说过什么吗？顾昭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惊得最前排的歪了歪头。
他记得清楚——前世作为地府判官，他私放三百冤魂转世时，曾跪在奈何桥前说：我以魂誓，愿代你们受罚，只盼你们好好活这一世。
可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老周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划破自己的脸颊：活？
我们被拓跋宏的蛊术困在阴阳缝里三百年！
你说的好好活，是被人当畜牲养着吸怨气？
识海深处传来旧生的喘息，虚弱得像将熄的烛火：别救他们...这些是拓跋宏用你前世的因果养的蛊，你若再动黄泉引，魂裂的裂痕会直接撕开识海。顾昭摸向腰间的瓷瓶，指尖触到瓶身的冰寒——这是最后半瓶黄泉引，本是留着修复镇魂殿裂痕的。
我知道他们是蛊。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像是说给旧声，也像是说给自己，可当年我放他们走时，他们眼里有光。
现在这双眼睛里的怨毒，不是他们的。
锁魂使的锁链破空而来时，顾昭正拔开瓷瓶塞。
黑紫色的液体泼在地上，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他听见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
锁魂使的锁链缠上他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你疯了？！
黄泉引是镇阴司的宝贝，你当水泼？！
顾昭没有挣扎，任由锁链勒得手腕发红。
他望着不远处，小丫头的绿眼正逐渐褪成清亮的黑，像极了她捧着孟婆汤时的模样：我不是判官吗？他抬头看向锁魂使，眼底映着黄泉引的幽光，判官不救鬼，救谁？
锁魂使的手猛地一松。
这个在地府当差千年的狱卒，突然想起三百年前那道跪在忘川边的身影——那时的判官浑身是血，却死死护着三百个即将被打入无间地狱的魂。
原来当年的卷宗里没写，那判官为了给冤魂续命，偷偷剜了自己三魄。
地府...欠你一句道歉。锁魂使低哑着开口，锁链坠地。
黄泉引的黑雾里，老周突然跪了下来。
他颤抖着抬手，想去碰顾昭的衣角，又怕弄脏似的缩了回去：大人...我们记起来了。
当年您说去人间好好活，我们却被拓跋宏的蛊术困在这儿，怨气越积越重...
求大人送我们入轮回。阿婆抹了把脸，脸上的裂痕簌簌掉落，露出原本慈祥的皱纹，我们活过，也怨过，现在...想干干净净地走。
顾昭喉间发紧。
他取出判官笔，笔尖沾了沾自己的指尖血——这是最后一次用判官的权柄。
三百道幽光从他笔尖升起，像萤火虫般钻进冤魂眉心。
轮回路上，莫要回头。
最后一个魂体消散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昭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只有沈青竹的剑穗会在跑动时发出的轻响。
你说等你回来娶我们。沈青竹的呼吸撞在他后颈，带着点滚烫的湿意，我就信你一定能回来...可你若死在这儿，我怎么等？
顾昭转身，看见她鬓角的碎发被冷汗黏在脸上，剑还握在手里，剑鞘上有道新鲜的划痕——是闯城门时被禁制划的。
他伸手去碰那道划痕，被她反手握住手腕按在自己心口：我替你挡一刀，不算破规吧？
你真是...顾昭望着她发红的眼眶，突然笑了，比我还固执。
城中心的空坟就在这时显了形。
墓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却仍能辨出判官顾昭之墓几个字。
顾昭走到坟前，从怀里摸出件褪色的玄色官袍——这是他前世的判官服，穿越时被镇魂殿收着，此刻还带着他识海的温度。
他取出轮回笔，在碑上重重刻下新字：顾昭非判官，乃人间守魂人。
火折子擦燃的瞬间，玄色官袍腾起幽蓝火焰。
顾昭望着灰烬被风卷向天空，突然感到识海深处传来刺痛——那道折磨了他三百年的魂裂，竟在缓缓愈合。
旧声的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恭喜...你终于活成了自己。
锁魂使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这个向来沉默的狱卒望着顾昭眼里不再有迷茫的光，低声道：最后一关，不是战斗，是选择。
顾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城尽头。
那里不知何时浮起两团雾气，一团泛着金光，一团浸着烟火气，像两扇虚掩的门。
你要选她们，还是选这天下？
顾昭望着远处，沈青竹正蹲在地上捡他刚才掉落的火折子，月婵的星盘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掌心，星芒温柔地裹住两人的影子。
他笑了笑，轻声道：我选我自己。
话音刚落，城尽头的雾气突然翻涌。
两扇门的轮廓逐渐清晰，一扇门后是漫天星斗，另一扇门里飘着热粥的香气。
锁魂使的锁链突然发出轻鸣。
他望着那两扇门，又看了眼正被三女围住的顾昭，转身走向城门——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