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翻的墨汁,将营帐浸得透黑。
顾昭盘坐在草席上,喉结动了动——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像战鼓在催征。
三天前在地道里写下三日内化作枯骨时,他不过是试探着用了判官笔的粗浅权柄;可此刻,当意识沉入识海的刹那,阴司镇魂殿的青石板缝里竟渗出了幽蓝荧光,连殿门上方二字都在轻轻震颤。
咚——
一声青铜撞钟般的清响在识海深处炸开。
顾昭猛然睁眼,却见原本空荡荡的殿中央,不知何时立起一座玉案。
案上卷着的黑金帛书正泛着冷光,封皮上冥簿·生死录五个古篆像活了似的,正顺着他的视线往眉心钻。
凡生者所行之罪,皆可录于此簿,三日之内,必应其果。
低沉的嗓音从帛书里漫出来,顾昭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这是他第二次听见这道声音。
上回是激活阴司镇魂殿时,对方说你本是我阴司旧人,此刻再听,竟多了几分滚烫的温度,像藏着某种期待。
他伸手去碰帛书,指尖刚触到封皮,识海里突然涌来一阵刺痛。
记忆碎片如潮水倒灌:红袍加身的自己立在忘川河畔,手中握着同样的黑金帛书,笔尖悬在陈阿大三个字上迟迟不落——那是个替女儿顶罪的老农夫,他终究没忍心画下勾魂笔。
原来是这样......顾昭低笑一声,指腹擦过帛书上斑驳的纹路,所以才罚我转世受劫,直到能心硬如铁?
话音未落,识海骤然清明。
帛书地展开,露出空白的纸页,最上方用朱笔写着二字,下方密密麻麻的格子里,正缓缓浮现出一个个名字——都是这半年来被江总害死的百姓、被北周屠灭的村庄青壮、甚至他亲手埋葬的暗卫兄弟。
帐外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顾昭猛地回神,意识从识海抽离的刹那,后颈沁出一层薄汗。
他刚要去摸案头的烛火,帐帘地被掀开一角,月光裹着冷香涌进来,月婵的身影像片淡云般飘了进来。
你气息乱得像被雷劈过的竹林。月婵指尖掐着法诀,道袍袖口的星纹在月光下泛着银芒。
她本就生得清瘦,此刻眉峰轻蹙,倒显得眼尾那点朱砂更艳了,方才观星,紫薇垣旁有凶煞星动......你真的要开始......审判?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顾昭望着她攥紧的指尖——那是她推演天机时才会有的动作,突然想起半月前她跪在雨里求他别动江总,说天机会反噬。
此刻她眼底翻涌的情绪太浓,像春夜的雾,裹着担忧、心疼,还有点他读不懂的释然。
他们害我、算计我、屠我兄弟。顾昭伸手覆住她发颤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她道袍的麻料渗进去,月婵,你看过我埋的那些人吗?二十三个暗卫,最小的才十六岁,临死前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他声音突然哑了。
月婵的指尖在他掌心里轻轻动了动,最终反握住他手腕:我替你看着星象,若有劫数......
没有劫数。顾昭抽出被她攥着的手,从怀中取出判官笔。
笔杆上的刻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那是他用功德一点点淬出来的。
他翻开膝头不知何时出现的冥簿,笔尖悬在二字上方,他的命,我要亲手收。
南陈皇宫最深处的地宫,江总的残魂正缩在刻满镇魂符的石匣里。
他本是凡人,死后魂魄早该散了,可仗着生前用百童血祭养的阴魂灯,竟硬撑了七日。
此刻石匣突然剧烈震颤,他胸口地炸开剧痛,低头一看,心口竟浮着两个血字,像被人用烧红的铁签子烙上去的。
顾昭!是顾昭!他尖叫着撞开石匣,青灰色的魂魄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快!去把我藏在西市米行的密信烧了!把北周全谋的罪证都推给湘东王!
守在地宫外的两个黑衣死士浑身发抖——他们早该习惯这位国师的疯癫,可此刻看着那团飘在空中的半透明影子,还是有一个当场瘫坐在地。
愣着做什么!江总残魂扑过去,穿过死士的胸膛时带起一阵阴寒,去啊!否则我让你们的魂魄在忘川里泡三百年!
死士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脚步声撞在地宫的石壁上,惊起一串回音。
江总残魂望着他们的背影,突然笑了——他早就在萧绎的书房里埋下了伪证,只要那些密信被找到,顾昭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得替萧绎背黑锅。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江总旧宅正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赵无极握着鬼头刀的手青筋暴起,刀背地砸在锁头上,铜锁碎成几瓣。
他踹开大门的瞬间,院里的狗刚叫了半声,就被他一刀劈成两截——不是他心狠,是江总养的狗都喂过人肉,留不得。
搜!连墙缝都给我抠开!他扯下腰间的火折子,照亮正厅墙上的山水画。
画轴后藏着个暗格,他伸手一抠,整面墙地裂开,露出满满一墙的密信。
最上面那封的封口火漆还没干,他扫了眼内容,瞳孔骤然收缩——上面赫然盖着北周大冢宰宇文护的虎符印。
将军!他攥着密信冲进顾昭的营帐时,月婵刚掀帘出去。
顾昭正借着月光看冥簿,见他进来,伸手接过密信。
信里的内容他早猜到七分,可当看到待顾昭取江总首级,便引北周一万铁骑屠其营地时,指尖还是重重掐进了掌心。
好个江总。他冷笑一声,抽出最底下那封,上面写着伪证已埋萧绎书房。
他提笔在冥簿二字下方添了一行小字:构陷忠良,罪加一等,墨迹刚干,远处突然传来阴兵特有的呜咽声。
顾昭起身走到帐外,仰头望着夜空——镇魂阵的蓝光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窜,在半空凝成两道身影。
黑无常的哭丧棒滴着黑水,白无常的锁链泛着冷光,他们冲顾昭拱了拱手,便化作两道黑烟往南陈方向去了。
子时三刻,南陈地宫传来凄厉的哀嚎。
江总残魂被白无常的锁链捆得死死的,黑无常的哭丧棒正戳在他心口的二字上:敢用阴魂灯苟活,你当阴司是你家后院?
顾昭在营帐里闭目感知着这一切。
他能听见江总残魂的求饶声,能看见他拼命往石缝里钻的狼狈,可当他提笔在冥簿上写下三日内,魂灭无存时,那些声音突然就静了。
月光渐渐西沉,顾昭将冥簿收进怀中。
他摸了摸腰间的判官笔,笔杆上的刻痕似乎更深了——这是功德累积的印记。
就在他要回帐时,营外突然传来巡哨的低语:那小子说自己是流民,可大半夜的往咱们粮库方向转什么?
先扣下,等天亮了交给将军审问。另一个声音压得更低,我瞧着他鞋上沾的泥,像是从北边来的......
顾昭望着营外若隐若现的人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乱世里,哪有那么多巧合?
他转身回帐时,冥簿在怀中微微发烫,仿佛在说:下一个名字,该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