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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流水线上的钞票一样滑过去。处理完电脑屏幕上最后一份个人消费贷申请,窗外延安路的霓虹灯招牌正好“唰”地全亮起来。揉了揉有点发酸的脖子,鼠标习惯性地在审批系统里拉到“共同还款人”那一栏。这些填在一起的名字,小两口、小情侣居多,总能让我冷不丁想起当初汪佳趴在柜台前填信用卡申请表的样儿——她手腕上那根细细的小红绳平安扣在签字时扫过我递过去的笔尖。你说世界小不小?金融圈说大不大,说小也就那几个路口。

手机冷不丁响了,屏幕上闪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王利坚。高中同桌,后来去了青岛学新闻,现在在本市挺有名的都市快报当社会新闻记者。

“喂?在哪呢老同学?我在你们单位附近哦!”电话那头王利坚普通话的尾音总往上飘,“你们银行楼下是不是有烤鱿鱼的?香飘十里啊!我这不争气的肚子嗷嗷直叫!下来呗,汪哥?”

我把桌上的键盘往里一推,抓起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拉开抽屉拿手机钥匙时,眼角扫到了抽屉最里面,公交卡露出一角——那是汪佳落下的公交卡,红色的塑料封套上,还粘着一点去年七夕抹上去的巧克力糖渍。这玩意儿居然一直在这儿躺着!我没多想,“哐”一声关上抽屉,锁门下楼。

老同学多年不见,但只要基础关系在,拨个电话,坏账率几乎为零。

我俩在凤起路口挑了家门脸儿不大的舟山小海鲜排挡坐下,王利坚那本快报记者证随手甩在铺着透明塑料布的桌面上,反射着顶棚挂着的白炽灯泡光,碎光点点。“还记得不?高中上晚自习那会儿,咱俩猫着腰,溜出去吃校门口那家潮汕砂锅粥!”她麻利地撬开两瓶冰镇啤酒,“嘭”的一声,雪白的泡沫欢快地涌出来,顺着瓶口往下流。灯光下,我看清她眼角已经爬上了细细的纹路——再也不是当年在塘栖中学跑道上、甩着马尾辫跑八百米都带风、老把我撂下一大截的那个假小子了。

“我也刚分手。”王利坚用筷子头一下下戳着盘子里的凉拌海蜇皮,鲜亮的红醋水顺着玻璃转盘的纹路蜿蜒漫开。“四年多,毕业了,异地恋,无耐就分手了。”她语气挺平静,像说今天菜有点咸。

她这么一说,我心里那点事儿也涌上来了。我转着眼前的玻璃盘子,跟她絮叨起汪佳、姜俊、普罗旺斯泡汤那摊子事儿。以前讲信用卡分期还款那些术语口若悬河,现在描述自己那点失败透顶的“情场并购”案例,嘴皮子竟然有点拌蒜,感觉比讲企业财报里的表外负债还难掰扯清楚。

情场上的并购重组,比商业并购更不可控。商业并购好歹还能请律师看合同、找会计师核账,有尽职调查兜底。感情呢?全凭感觉和勇气,对赌协议都不敢签那么冲动,属于典型的高风险、低确定性投资。

自打那次鱿鱼摊重逢,我跟王利坚这联系算是正式“复牌”了。我俩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谁晚上加班赶稿子或者搞贷款材料搞晚了,感觉累了,就给对方发个微信:“搞掂否?楼下夜市走起?”

她经常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双肩包冲进我们银行附近的咖啡馆或小吃店,哗啦啦倒出一堆报社的采访资料。我翻我的贷款材料,她校她的稿件新闻稿,饿了就叫点炸串炒粉,渴了就灌口冰可乐。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高中,隔着课桌的“三八线”各忙各的,但那种互相知道对方在的踏实感又回来了。

雨季的某个黄昏,天跟漏了似的下暴雨。我开车,王利坚坐副驾去一个客户那儿取个签字材料,结果困在了庆春路那个巨大复杂的地下停车场里,跟进了迷宫一样。雨水倒灌,车库一部分淹了,只能干等,听天由命。她穿着件挺薄的衬衫,被空调冷风一吹,有点透,她脖子上挂的那条小巧的贝壳项链若隐若现。她说过,那是她大学快毕业那年在青岛石老人海滩遛弯捡到的。

气氛有点闷,车窗外是连绵的雨幕和水汽。不知怎么聊的,扯到旅游上了。“要不国庆跟我回趟青岛?”王利坚突然说,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个大选题,“真的!国庆我老师结婚,一起去散散心吧!带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大海!比什么西湖划船有意思多了!”

那串挂在记者证边上的小海豚挂饰,不知啥时候滑到了我这边,硬硬地硌着我放在变速杆上的手背。她那个记者证上的镭射防伪标正好被车窗外的车灯一晃,刺啦闪了一下,恍惚间像是阳光穿透了海浪折射出的光芒。

人这辈子最怕“真空期”。职场上叫“项目断档”,情场上叫“空窗期”。这时候,有个靠谱的老同学递过来个“合作意向书”,不管这项目最终落不落地,至少让资金暂时有了去处,降低了贬值风险。

青岛之行,还真就提上议程了。

我们俩居然都挺上心,真开始做规划了。王利坚偶尔撞见我对着一本青岛旅游手册愣神。“喂,想啥呢?想咋跳海啊?”她一边扒拉着手机一边打趣我。过了会儿,她又抬头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知道吗?水母没心脏!” 我一脸懵。她自顾自往下说:“特神奇吧?但你把它撕碎了,那些碎片自个儿还能活一阵子呢。” 这话听着有点怪,但我知道她话里有话。

“老同学,咱们……都得往前看。”我看到她锁骨上那枚从青岛海滩捡来的小贝壳项链,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某种隐秘而温柔的潮汐在召唤。“明天出发了。八大关那边儿的梧桐叶,今年该落第二次了,再不去看,又得等一冬。”

2008年9月30号傍晚,杭州北站热闹的跟年底催账似的。我攥着张卧铺票,背着双肩包,刚过安检门,机器就“嘀嘀嘀”尖叫起来。旁边跟着的王利坚偷偷乐了——是她偷偷把索尼dV塞在我背包暗袋里。她后来笑话我:“记者证免票是让你走个便利,可不是让你当走私贩子使啊!”她那缕头发扫过我手腕,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K76次列车“哐当”一声启动,窗户外头,钱塘江的霓虹灯拉出长长的紫色尾巴,一闪而过。王利坚从包里掏出个真空包装的鸭腿啃起来,油点子立刻在她摊开的《都市快报》头版上晕开,正好糊在“金融危机开始波及浙商”的大标题上。我看她啃得挺香,那对虎牙一颤一颤的,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昨晚收拾行李,从抽屉深处摸出来个旧香囊,汪佳留下的,薰衣草味早变了,透着一股子陈旧的甜腻味儿,跟眼下这趟旅途的底色不太搭。这经济环境就跟这味儿似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就是有点闷得慌。

半夜车停靠在苏州站,大家挤下车去抽烟和买东西。推搡间,王利坚脖子上那串贝壳项链的搭扣,勾住了我衬衫第三颗扣子,小贝壳在冷冰冰的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那场景,有点滑稽又有点说不清的意味。好不容易把茶叶蛋抢到手,滚烫的,剥壳时一低头,才发现脚上穿的袜子少了一只!在推挤的人群脚下,那只黑色的袜子真像片羽毛,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转眼就找不着了。哎,旅途里丢三落四,常有的事,就当落在苏州的时间胶囊了。

回到卧铺,王利坚在上铺翻了个身,递下来个东西:“喏,你的时间胶囊。”正是刚才那只黑袜子,上面还沾着不知道谁掉的瓜子壳!真够埋汰的。我刚嫌恶地想接,口袋里的诺基亚就震了,是李天乐发来的短信:“刚开完会,你小心点!总行可能要紧急核查你们传化物流上个月那几个GpS漂移的异常数据,动静不小。”这短信就跟冷水浇头似的,让原本那点旅途的困意和丢袜子的尴尬瞬间飞了。我知道那个项目牵扯的银行账务流水有点复杂,但一直觉得手续完备,问题不大。可李天乐这么一说,心里顿时有点没底了。商场如战场,信号不好不代表平安无事啊。

火车“轰隆隆”过长江大桥,外面黑漆漆一片。王利坚用她的采访笔,在布满水汽的车窗玻璃上随手画着波浪线条。我凑近一看,发现她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串串数字:什么北纬30°15’(标着杭州北站安检门)、东经120°11’(旁边备注鸭腿油渍事件)、这会儿又添了条北纬32°04’(袜子抛物线落地点)。我看着这些精确的坐标点,不知道我的未来?兜兜转转最后流向哪里?

天蒙蒙亮时,青岛站到了。没有想象中乌泱泱的旅行团小红旗,只有几个穿着海魂衫的老大爷,拿着生了锈的铁皮哨子,扯着嗓子指挥拉客的三轮车,手舞足蹈,特有生活气息。王利坚“噌”一下跳上月台,那自在劲儿,跟回她自己后花园一样。她在青岛读的书,这地儿算她第二故乡。

寄存行李时,手无意间碰开她双肩包的夹层,我瞄见里面有个透明的密封袋,装着的居然是我们一路用过的火车票根,袋子上还贴了张标签,龙飞凤舞写着“时空标本”。看我看到了,王利坚狡黠地眨眨眼,那神情,跟昨天在杭州北站她躲在柱子后面偷拍我过安检时一模一样!这丫头片子,合着把我这一路都当实验样本了?搞新闻的人,职业病深入骨髓啊。

在火车站附近的KFc随便对付了顿早餐,我一个人溜达到海边透透气。然后赶车去海洋大学旁边的酒店落脚。王利坚在公交车上靠着车窗补觉,阳光穿过她耳边的发丝缝隙,落在我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一个小小的光斑晃来晃去。就这时候,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自从跟汪佳分手后,好像很久没人靠着我睡着了。这点微不足道的接触,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和重量,竟比揣在身上的银行卡还让我觉得踏实点。人呐,说到底还是个感情动物,生意场上再硬的盔甲,也得有点柔软的地方透气。

海洋大学的红砖墙在带着咸味的海风里静默着。我们走过悬铃木斑驳树影下的校道,篮球场空着,但宝姐那声标志性的招呼已经从拐角飞出来了:“嘿!这边!”杨智慧的波浪卷发在阳光里金光闪闪,晓晓拎着她的单反相机风风火火跑过来。四个女生凑一块儿,那笑声就跟开了闸似的,瞬间就把操场、教学楼,不,感觉把整个时空的皱褶都填满了。老友重逢,这感觉真是比啥都提神。

中午找了家地道的海鲜小馆,宝姐拿筷子“当当”敲着盘子边儿,热情推荐:“尝尝这个辣炒蛤蜊!这儿的绝了!”果然红油裹着鲜嫩的蛤肉,顺着贝壳纹路滴下来,看着就下饭。几杯原浆啤酒下肚,杨智慧眼眶红了,声音有点哽咽:“当年…利坚总说,毕业一定得带我们几个去杭州看西湖…”晓晓不愧是专业摄影的,一看情绪到位了,“咔嚓”一声,精准地定格了我们举杯时飞溅的酒花。热气腾腾中,看着几个伙伴年轻真挚的脸庞,我恍惚看见当年高中那个青春洋溢,意气风发的王利坚,就在玻璃窗外朝我们笑。

下午青岛国际啤酒城把我俩彻底裹进去了。那场面!烈日当头,晒得铁皮棚子滋滋作响,空气里全是麦芽发酵的甜香和一股子人群沸腾的热浪,这是个盛大的嘉年华!我俩跟着人潮随波逐流,在旋转木马长长的队伍里排着,仰头看巨大的过山车钢架在蓝天上画出凌厉的银色弧线。爆米花机“嘭嘭”炸响的间隙,塞满了小孩儿纯粹的尖叫。真的,只有站在欢乐的人群里,才明白那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是句空话。

排了两个小时队,终于壮着胆子上了那个叫“惊涛历险”的大船型设备。扣安全带那“咔哒”一声轻响,让我心跳猛地加速。机械臂猛地发力,把人像炮弹一样扔向半空!瞬间失重的感觉让人窒息,耳边全是各种“鬼哭狼嚎”。那咸腥的海风就在这时候,不由分说地灌满鼻腔。整个人在那短短几十秒里,感觉在云彩和巨浪之间被来回抛甩!机器“哐当哐当”的巨响中,我瞥见旁边王利坚乱舞的刘海和红扑扑的脸。奇怪,就在那一刻,一种特别原始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快乐感,“唰”地一下窜过全身!什么报表压力啊,GpS异常啊,银行核查啊,全给忘了。原来游乐园的魔法真不是吹的,人在失重尖叫那一刻,自动就跌回那个无忧无虑的童话世界了。

那晚,晓晓夫妇请吃韩国料理。铁盘上五花肉“滋滋”冒着油星,那香味儿挠心挠肺,这就是最实在的人间烟火。“正宗的鱼饼汤,必须配咱青岛冰镇扎啤才够味!”晓晓丈夫用带着青岛口音的普通话,操心地给我们示范怎么卷烤肉。辣酱裹着年糕丝,拉出黏糊糊琥珀色的丝线。直到这口混合着海鲜甜、辣酱冲、啤酒冰爽的滋味撞上舌头,我才恍然大悟,为啥王利坚以前总念叨:“青岛的鲜,那就是海水和辣椒在打架!”这种碰撞,直来直去,干脆利落,就跟谈生意似的,有时候就得这么实打实地碰一碰,才知道成色。

十月二号,算是正儿八经奔海去了。脚丫子陷进第一海水浴场细软的沙滩里,那感觉贼舒坦。王利坚指着远处天水相接的那条线,笑着说:“瞅瞅,是不是感觉啥烦心事都能让这青岛的海水给冲跑了?”我们踏着海浪留下的光的碎片往深处走,裤腿很快就成了深蓝色,袖口卷起的地方,白花花的盐粒悄悄凝结。海水不会真冲走烦恼,但那种辽阔感,确实能让烦心事显得渺小点。

退潮后裸露的礁石群,像谁随手撒了一把巨大的黑曜石棋子。王利坚蹲在长满苔藓的石缝边,手指头轻轻碰了碰一只慌张横行的寄居蟹,低声说:“你看这些小家伙,多不容易,背着自己的房子到处讨生活。”这话让我心里一动,多少奔波,不也是为了背个壳儿安身立命吗?

海风吹过,远处小青岛灯塔的光柱穿透云层,像是把云影纺成了朦胧的纱。晚上找了家临海的排档吃铁板烧,撬开啤酒瓶盖那声脆响,“啪”的一下,竟然和远处浪涌拍打岸边的节奏合上了!有时候生活的节奏,不经意间就对上了。

天擦黑到了五四广场,我们租了辆那种三座的观光自行车。王利坚抢着坐最前面,蹬起车来衣角飞扬。车铃一响,“哗啦啦”惊起一群海鸥。喷泉突然伴着经典歌曲《海阔天空》冲天而起,水雾劈头盖脸砸过来。王利坚这丫头可能太兴奋了,突然撒开车把,张开双臂!衣服被海风吹得鼓鼓囊囊。就在那一刹那,后座上买的那朵,被风吹散的丝絮,像一条闪亮的线缠上了我的手腕,然后直直坠向黑黢黢的海面,真跟流星划过似的。

路边摊上挂的贝壳风铃叮咚叮咚响,带着潮汐的韵律。王利坚拿起一个没封口的漂流瓶对着月光比划:“哎,你说要不要把今天这些个咸滋滋的笑声全装进去?”旁边摊位上,老渔民手里鳗鱼做的鱼灯发出暖黄色的光,正好照在她侧脸上,像是在看一件古老的琥珀。我看见那些还没打磨好、形状各异的贝壳在她瞳孔里反射出碎光点点,像一群深海鱼悄无声息地掠过。有些美好的瞬间,记在心里比存在瓶子里靠谱。人也好,事也罢,太刻意想留住,反而容易成执念。

在防波堤尽头,我俩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好像快要融化在夜色里。王利坚忽然哼起一首调子很旧的老民谣。歌声被潮水拍岸的哗哗声一下下打断,揉成了飘忽的丝线,远处孔明灯的橘红色光点在天上缓缓流动。我想起她夹给我那块“三宝粥店”的日本豆腐,温温软软的。此时的海风,正把那份细微的关怀,还有这个夜色里的所有滋味,一点点酿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海浪把白天的喧嚣卷成一个个漩涡推上沙滩。王利坚弯腰捡起一枚缀满沙粒的贝壳,端详着说:“听说上面每道螺纹,都记着一次潮汐呢。”远处青岛城的万家灯火在她背后明明灭灭。那一刻我站在海边想的是,我们俩啊,在这茫茫世间,在这趟说走就走的旅程里,可能也就是大海某本无边无际的蓝色日记本里,被海盐偶然腌渍过的、两个不起眼的小标点符号罢了。渺小,但真实存在过。

十月三号睡了个懒觉,包了辆车奔崂山。车子在阳光碎金铺就的山路上扭,两边怪石嶙峋,导游说这个叫“仙人伏蛙”,那个唤作“鲍鱼岛卧波”,在薄雾缭绕的山间若隐若现,还真有点远离尘嚣的仙气。车开到半山腰一处观景台,一桌山珍早就备好。黄花鱼一端上来,真叫讲究,清蒸部分白嫩似雪,红烧那面油润如霞。海鲜的本鲜在嘴里头兜兜转转,有那么一秒钟,我居然嚼出点海水揉碎了月光才有的清冽感。

坐太清索道上山,缆车晃晃悠悠爬升。原本计划直奔崂顶,结果云雾缭绕的,愣是走进了传说中瑶池布下的“迷魂阵”,蟠桃峰在缭绕的云雾里若隐若现,反而有种不期而遇的仙境美感。这计划没有变化快啊!有时候目标就在前面,走着走着岔开了道,却遇见了意想不到的好风景。做决策也一样,太执着于预设的目标,可能会错过沿途的机会。这错失峰顶的遗憾,反而被仙境的云雾酿成了一杯琥珀色的意外之喜。守正出奇,得懂变通,也得接得住意外。

下山天快黑了,太清宫翘起的飞檐挂上了当天的第一颗星星。古寺里檀香缭绕,三清殿屋檐下铜铃铛在晚风里“叮铃”作响,像是在念叨着延续千年的道理。那些老柏树伸展着遒劲的枝干,导游特意带我们看了那棵着名的“龙头榆”,说摸它的树干能带来好运。

夜色浓了,俞凡老师安排的晚宴地点名字挺逗——“摸错门”三个大字在霓虹灯里闪啊闪。这个点名儿取得有意思,真让我们这群外地人在弯弯绕绕里差点“摸错门”。圆桌一摆开,觥筹交错间,气氛立马起来了。杨晓笑着,眼角的纹路舒展开,闪着光。俞凡老师脸上也带了几分酒后的红光。大家聊着从大学时光里打捞出来的旧事,那些陈年芝麻谷子在酒精的浸泡里仿佛都新鲜起来。我坐在稍靠边的位置,静静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回忆,从那些片段里,依稀勾勒出当年王利坚爬满藤蔓的大学围墙后的生活。人脉、情谊,这些看着务虚的东西,往往在某个关键时刻能敲开实在的门。

散了席,月光跟水银似的,铺满了停车场。俞凡老师的西装被月光照得轮廓分明,带着点微醺的褶子。他笑说马上要结婚了,今天是单身的最后一晚,还真有些舍不得。婚姻这事,不就是一座围城?外头的人探头探脑想进去,里头的人也可能惦记着墙外透进来的光。谁知道呢?日子过成啥样,不都得靠俩人摸着石头过河?跟白天崂山经历不谋而合——预期的未必是最优解,真正的风景可能藏在拐角。没看到山顶风光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什么。那些不按计划走的岔路,可能藏着更大的宝藏。

晚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看着眼前这群人,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在照镜子,镜子里却是他们曾经或即将经历的时光。他们的青春故事,此刻正通过他们的讲述,在我眼前上演。而属于我自己的剧本,感觉还悬在那里,像宣纸上刚蘸饱了墨汁、悬而未落的毛笔。那些线条还没勾勒出来呢。但不管怎样,眼前这些欢声笑语是真实的。今日崂山松涛的声音、海鲜的鲜美、朋友们推杯换盏间的烟火气,还有远处大海的潮湿气息……这些都值得打包带走。像藏起一坛好酒,埋进记忆深处,等着某一天拿出来慢慢品咂。

十月四号,抽空一个人晃荡着去了趟王利坚的母校。鱼山路的梧桐树叶被阳光切成无数碎片撒在地上。青岛大学的连廊在晨光里看着挺精神。我在八角楼拐角一脚踩碎一片悬铃木叶子,“咔嚓”一声,看着裂纹顺着地砖缝裂开,真像个迷宫。这学校布局有点意思,像用整个山东的日子垒起来的。

图书馆后面爬满了爬山虎,跟张绿色大网似的兜着朝阳。晨跑的人脚步一响,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飞进砚湖荡开一圈圈墨绿色的涟漪。数着柱子间跳跃的光点,手无意间蹭到某根老柱子的凹槽里,摸到不知哪届男生用钥匙刻下的两行歪扭小字:“所有的迷途都是对位法练习,所有迷宫皆是心的投影。” 这话说得挺通透。迷路不可怕,关键是你心里那本账不能乱;人生就像迷宫,走法不同而已。

行政楼前大铜鼎里盛满阳光,露水滴在地上嗒嗒响。报亭老师傅一掀蒸笼盖,槐花馅儿包子的香气瞬间冲出来,给远处的钟楼尖顶罩上一层云雾,跟海市蜃楼似的。

回到酒店收拾东西,百叶窗缝隙透进来的光柱像刀一样划开两张床之间无形的银河。看着王利坚的行李箱“唰”地一下吞掉最后一件衬衫,拉链快合上时夹住的藕荷色睡衣边儿,像句没念完的话,突兀地卡在那儿。这几晚,我俩各守一张床,保持着一米宽的安全距离,像两个孤岛。

她梳妆台上有个没拧紧的小玻璃瓶,装着些海边带回已浑浊的海水,瓶身上密密麻麻按满了指纹印,一圈又一圈,像些未完成的句号。我突然想起高中时那些被涂抹修改的数学草稿纸,背面总有些地方颜色稍深——那会儿用柠檬汁写的秘密小字,遇热会显形,淡蓝色。阳光穿过她耳垂上薄薄的茸毛,仿佛照见了当年的心思。青春的秘密就像海边的漂流瓶,大多被潮水带走了,只有极少数被拾起读懂。大多数时候,只留一片空白或无法分辨的模糊印记。

洗手间瓷砖上留下的水印干了又湿,像是在重复某种奇怪的量子纠缠。她那橘子味的洗发水分子,跟我剃须泡沫的薄荷粒子,在湿热的狭小空间里,以一种无法观测的方式相互作用了五次。最后一块浴巾也被她卷好塞进箱底夹层的时候,一种类似海水蒸发后留下的盐粒的透明感弥漫开来——我们曾以为是砂砾终将成珠的期待,现在看来,更像是晨露在强烈阳光下的集体飞升。没结果未必是坏事,有时只是回归了各自最初的轨道。

从酒店房间出来,电梯镜子里映出多层重叠的人影。恍惚间看到某个平行宇宙的自己,正伸手帮王利坚拨开腮边被风吹乱的头发。现实中,我的手指头悬在那缕发丝0.01厘米开外的空气里,停住了。保洁阿姨推着车从旁边走过,像一道移动的墙壁,把刚才镜子里那点没发生的可能性“哐当”一下全关进了清洁车的黑洞里。现实中那些未曾发生的事,大多如此,被日常的噪声迅速吞没,不留痕迹。

这次青岛之行,像部节奏缓慢、色调偏蓝的电影,剧情没啥大起伏,情绪都藏在细节里。我隐约感觉到,王利坚可能还陷在前一段感情里没爬出来,心思不在这儿。我呢,就像个趴在玻璃橱窗外的看客,里面花花世界一清二楚,可就是走不进去。

你说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有时候就是差一个转身的功夫,忽然感觉隔了条银河。“最远的距离?根本不是转身走了多少路,是你转完身发现,人就站你旁边,可心还是差十万八千里。”我就在那条看不见的裂缝边上来回溜达,瞅着王利坚,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放在那儿,挺美,但也挺让人揪心。感情上的进退失据和生意场上的踌躇不定,本质上都是“距离”惹的祸——不是空间距离,是心与心、预期与现实、行动与结果之间那道沟。认清楚这条沟有多深多宽,才能决定是搭桥,绕路,还是干脆转身。

离开前的下午,香港路两边的梧桐在阳光下分泌着黏糊糊的树脂,空气甜腻腻的。麦凯乐商场的大旋转门像个吞金巨兽,把一拨拨人流卷进去又吐出来。不锈钢柱子把人影拉长又压扁,像在水里扑腾的鱼。这城市就像个巨大的航海罗盘,每个路口都是个刻度,每条街名都是一段凝固的历史:河北路的槐花甜里带着北方的厚实,湖南路的樟树香气里裹着南方的绵柔。当便利店店员递还找零的硬币,那硬币带着点潮气,躺在我手心里冰冰凉,我突然意识到,这座海滨城市正用一种缓慢的方式消解那些硬邦邦的钢铁框架。自动贩卖机吞下最后一块钱发出一声闷响,纸币上伟人的头像在海风常年浸润下,也显得有些模糊,这城市正在改变人与物的存在方式。

暮色四合,利坚的电话开始在啤酒沫子里沉浮。八大关那风凉飕飕的,刮过来的仿佛是她包里手机闷住的震动声,一次、两次……十七次未接来电?每挂断一次,那盲音都带着啤酒花的味道。晚上我和单玉琪赶到好利华酒店门口,远远就瞧见杨晓抱着王利坚哭呢。杨晓那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落在王利坚的锁骨凹窝里。她红着眼睛,话都带着哭腔了,紧紧抓着我的手,像是送女出嫁的老母亲,语气郑重得让我有点心惊肉跳:“汪哥啊,利坚可就托付给你了,务必要平平安安、整整齐齐地把她带回去!” 她眼神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我只有连连点头的份儿,这“重托”像一块沉甸甸的铅,搁在我心口了。

俯身去捡她掉在地上的一只小巧银耳环时,楼道消防门缝隙里漏进来的月光,正好落在我摊开的手掌上。那耳钉触手冰凉,像句没说完就被掐断的话。王利坚的呼吸声就在旁边,带着胶州湾夜晚特有的潮湿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这群人,不就像被巨浪暂时冲到滩涂上的几簇海藻么?在陌生的地方短暂交汇,那些曾经闪过的念头、想过却没做的事,最终都会像海藻一样氧化褪色,被海潮卷走,只留下某个路牌上我们曾停留过的地名。有些相遇只是短暂的停留,注定被更大的潮汐推着各奔东西。

后面又是一阵压抑的哭泣声,声音不高,但离愁别绪混着海水的咸腥味散不开。想想也是,再好的聚会也得散场。分别嘛,是旅行的终点,也是各自生活重启的起点。如同秋风吹落的叶子,再依依不舍,根还在各自的地里。

终于要走了,从四方长途汽车站出发。挥挥手跟还在站台上的朋友们告别。车开动了,后车窗里青岛的轮廓一点点变小,模糊,最后成了地平线上一个青蓝色的点。心里那滋味,复杂得很。说舍得,那是假的。那片蓝得透心的海还在眼前晃悠,空气里仿佛还飘着啤酒花的香气,那些可爱鲜活的朋友们的笑脸,一闭眼就在面前闪。

人这一辈子,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这个村,真就没那个店了。失去是常态,但过程里的点滴美好,却是对抗日后平庸的私房储备粮。我带走的不光是肠胃里的海鲜和扎啤,还有满脑子海风的咸味和日后咂摸的回甘。这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胶囊”。

汽车在高速上跑起来,越跑越快。我知道,带着这些沉甸甸的念想,前头那些未知的道路该走还得走,但心里揣着点青岛的阳光和海浪的气味,好像也不那么怵了。成长的路上,就是不断遇见,同行一段,然后带着各自的东西继续赶路。青岛,像是个驿站,加了点特别的油,然后,各自奔赴下一段不算太平但也值得期待的山路。这过程吧,有时候就跟啃王利坚那只鸭腿一样,看着油亮喷香,吃的时候烫嘴,过后咂摸咂摸,还留点滋味。

如今想想那次旅行,像在紧绷的职业生涯里打了个短促的小盹,青岛的海风就是那道拂过额头的凉气。它带走了当时金融寒流提前卷起的那点沙尘,让我们在旋转木马的晕眩和啤酒花的泡沫里,短暂地丢掉了职场人的包袱。更重要的是,它像一面不算清晰但足够真实的镜子,照见了自己在关系里的那点笨拙:不敢冒进,也未必能走进别人的领地,但那份同行的情谊和共同看过的风景,已然成了抹不掉的精神背景板。

《小青岛》

在小青岛,唯有灯塔的光久久浮升

潮水漫过我们的礁石将它吻成雪色泡沫

我的双耳注满回响:

一声声是你,一声声是我

所有翻动的波浪都急欲诉说

所有延展的波痕又都缄默

当风过处无数鸥群飞起

向灯塔亮处投寄闪烁的信札

风却把我的心撕成纸屑

随起伏明灭成片片散落的幽火

我长久练习如何靠近悠悠的夏天

把整个海洋当作信纸

所有暗涌起落的潮声

都变作纸上密排的问号

我举臂在胸前默默排版

每张邮戳

全沉在退潮的沙滩上,变成星子的印迹

直到我的信终飘进夜晚宽宏的深寂——

那灯塔始终用光芒回应每道波皱

可光芒终须碎裂成万千闪动的鳞片

光不会衰老,光只在波浪里延伸永恒

波浪却用一生在低喃:

一声声是你,一声声是我……

而后我的眺望化作千万粒浮游的水沫

只默默消进幽微的深蓝,消进茫茫——

在涛声的纹路之中

我徒然将你幻成远方的岛屿——

可当风暴驱尽云雾后

唯有灯塔独自亮着,唯有灯塔独自浮升

浮升又隐入沉暮的深幕

我欲辨认这无解的回信

它只是光啊,在浪的碎影里浮游

它只能碎,不能捧起

就像我们永远隔着奔涌的海峡

永远用相向的身姿模拟拥抱

永远让心潮追逐光束而迷失方向

涛声翻越过礁岩最终复诵:

一声声是你,一声声是我……

是的,浪花终将碎作晶莹的碎光,

碎光会再化入浪花的奔涌

礁石记得那拍打的痕迹

却难寻刻舟求过的锚——

潮水继续日夜不停漫上岩岸;

复诵在永恒起伏间:

一声声是你

一声声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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