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光,终于驱散了些许彻骨的寒意,却晒不干凝固在雪地上的暗红血色。
苏承锦站在高坡上,手中的观虚镜冰冷如铁。
镜中,明虚城那扇沉重的城门开启一道缝隙,数百名穿着大鬼国骑卒服饰、满身血污的“溃兵”,在守城军官的盘问下,骂骂咧咧地被放了进去。
镜中的城门再次关闭,隔绝了所有窥探。
苏承锦放下了观虚镜。
成了。
他转过身,目光越过身侧的江明月,投向下方那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四万安北步卒,在短暂休整后,已重新列阵。
他们中的许多人,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污,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疲惫。
但当苏承锦的目光望过来时,所有人的脊梁,都下意识地挺得笔直。
苏承锦策马,缓缓走到大军阵前。
他没有演说,声音平淡得仿佛在叙述一件寻常小事。
“我们的骑军弟兄,用五千多条性命,为我们挡住了最致命的冲锋。”
“他们用命,换来了我们站在这里的机会。”
“现在,该我们了。”
他顿了顿,目光从前排每一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扫过。
“该我们步军,去把这座城拿下来。”
“给死去的弟兄们,一个交代。”
没有复杂的道理,没有虚无的口号。
只有最朴实,也最沉重的话语。
大军之中,一片死寂。
但一股被压抑的杀意,却在每一个士卒的胸中,疯狂滋生,几乎要烧穿胸膛。
“听我军令!”
苏承锦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出鞘之刃。
“分一万人,围三阙一!”
“将明虚城东、西、北三门,给我围死!”
“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主力三万,随我,攻打南门!”
“今日!”
“要么城破!”
“要么死!”
“全军,出击!”
“吼——!!!”
压抑已久的怒火与杀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四万步卒,发出一声撼天动地的咆哮。
苏承锦猛地一挥手。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战鼓声,响彻雪原。
甲光汇成的铁河开始奔涌。
无数面厚重的塔盾在前,组成一道移动的钢铁城墙。
其后,是肩扛云梯的步卒。
更后方,一架攻城锤,在数十名士卒的合力推动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如同一头远古巨兽,缓缓逼近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雄城。
苏承锦目送大军出征,这才回过头,看向身后那两道浑身浴血的身影。
苏知恩和苏掠。
他们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苍白的脸色与浸透绷带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上一战的惨烈。
“还撑得住吗?”
苏承锦的声音,缓和了些许。
“能!”
“死不了。”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苏承锦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心疼。
他指了指已经开始游弋在步军两翼的骑兵队列。
“你们和明月一起,带着剩下的骑军,清剿残敌。”
“最重要的是,替我盯紧花羽那边。”
“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
苏知恩和苏掠对视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知道,真正的威胁,从来都不是眼前的明虚城,而是那支尚在迷雾之中的大鬼精骑。
江明月深深地看了苏承锦一眼,没有多言,只是用力握了握手中的赤色长枪,调转马头,与苏知恩、苏掠二人,汇入了骑兵的洪流之中。
高坡之上,只剩下苏承锦和朱大宝等寥寥数人。
他再次举起观虚镜,遥遥望着那座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城池。
他的脸上,再无半分温情。
只剩下,冰封的冷酷。
……
与此同时。
太玉城下。
一支同样疲惫不堪,却杀气冲霄的大军,终于抵达了城外五里之处。
诸葛凡端坐于马背之上。
每一次颠簸,都像有一把烧红的铁钳在撕扯他肩胛骨上的嫩肉,但他只是死死咬着牙,连一声闷哼都未曾发出。
他抬起头,望着前方那座在风雪中沉默屹立的雄城。
“去吧。”
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一挥。
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名安北军老卒,立刻脱下甲胄,换上从战场上扒下来的、破烂的大鬼军服。
他们脸上、身上抹满了泥土和血污,一个个比真正的溃兵还要凄惨。
他们没有靠近城池,只是在弓箭射程之外,一边奔逃,一边用嘶哑的嗓子,以最纯正的大鬼语,发出绝望的嘶吼。
“败了!全败了!”
“乌达达将军死了!被南朝的疯子挑在了长戟上!”
“一万骑兵,全军覆没!快跑啊!”
“南朝人的大军马上就到!他们要屠城了!”
这些声音,清晰地传遍太玉城的城头。
城墙之上,原本还算严整的守军,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乌达达将军死了?”
“不可能!将军是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鹰!”
“那些人……他们穿的是我们游骑军的衣服!”
“南朝人的大军……真的要来了?”
恐慌,如同瘟疫,在守军之中飞速蔓延。
一名负责守城的千户,色厉内荏地冲着城下大吼,命令弓箭手射杀那些“动摇军心”的溃兵。
然而,稀稀拉拉的箭雨,根本无法阻止那些声音的传播。
守军的士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落到了谷底。
诸葛凡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出声。
直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再次腾起两股巨大的烟尘。
左侧,是赵无疆率领的骑兵。
右侧,是庄崖率领的步卒。
两支军队,在太玉城下,完成了会师。
赵无疆策马来到诸葛凡的马前。
他没有说话。
那双始终平静的眸子,只是死死盯着诸葛凡左肩上那厚重的绷带,和那片早已被染成黑红色的甲胄。
他的手,握住了腰间安北刀的刀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他身边的吕长庚连大气都不敢喘。
诸葛凡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股刺骨的杀气。
他只是看着赵无疆,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熟悉的,温和的笑意。
“来了?”
赵无疆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诸葛凡也不再多言。
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指向前方那座军心大乱的城池。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沙哑。
但那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位将领的耳中。
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
“围城。”
“攻城。”
“吼!”
关临、庄崖,两员猛将,同时发出一声压抑已久的怒吼!
数万安北军士卒,用同样震天的咆哮,回应了他们的统帅!
战鼓声,再次擂响!
这一次,是在太玉城下!
……
明虚城。
震天的喊杀声,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城墙之上,早已化作一片血肉磨盘。
安北军的士卒如同悍不畏死的蚂蚁,顺着数十架云梯,一波接一波地向上攀爬。
城头上的大鬼守军,则疯狂地向下投掷滚石、檑木,倾倒金汁。
每一刻,都有士卒惨叫着从云梯上坠落。
每一刻,也都有守军被攀上城头的安北军士卒拖着同归于尽。
数十名安北军士咆哮着冲上城头,撕开一道口子,但很快便被数倍于己的敌人淹没。
战况惨烈。
而在城内。
一处偏僻的粮仓附近。
那数百名伪装成溃兵的安北军士卒,在一名唤作“陈十六”的老卒带领下,悄无声息地解决掉了几队巡逻的守军。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城门。
陈十六躲在巷子的拐角,看着不远处高大的城门楼,和下方紧闭的城门,压低了声音。
“都听好了。”
“等会儿,老子带第一队,从左边冲,把他们的注意力吸过去。”
“你们剩下的,从右边,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城门洞底下,把门闩给我砸了!”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众人齐声低吼。
“记住!”
陈十六的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决绝的脸。
“咱们的命,不值钱!”
“城外,有数万个弟兄,在等着我们开门!”
“就算死,也得给老子死在城门底下!”
说完,他不再犹豫,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
“跟我冲!”
一声怒吼,陈十六带着百余人,悍然从巷子里冲出,直扑城门楼的楼梯。
“有奸细!”
“敌袭!”
城门楼上的守军瞬间大乱,箭矢如雨,朝着陈十六等人疯狂覆盖。
也就在这一刻。
另一侧,数百名安北士卒,如同下山的猛虎,咆哮着冲向了城门洞。
他们顶着友军的巨大伤亡,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杀出了一条通路。
“砍!”
“砸!”
十几名壮汉,合力抬起一根巨大的房梁,用最原始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根粗壮无比的门闩!
轰!
轰!
沉闷的撞击声,与城外攻城锤的撞击声,遥相呼应。
城门楼上的大鬼守将,看着下方混乱的局势,急得双目赤红。
他刚想调集人手下去支援。
噗嗤!
一支冰冷的箭矢,悄无声地,从他身后的人群中射出,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后心。
那守将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胸前透出的箭簇,缓缓倒下。
人群中,一名普通的“守军”,面无表情地扔掉了手中的角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轰——!!!
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响。
在内外合力的撞击下,那根巨大的门闩,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从中碎裂!
厚重的城门,被巨大的攻城锤,轰然撞开!
城外,早已蓄势待发的三万安北步卒,看着那洞开的城门,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
高坡之上。
苏承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放下观虚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拍了拍身边一直安静的朱大宝。
“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