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杀声渐渐稀疏。
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叛军死士被庄崖的长刀贯穿胸膛,他死死抓住刀身,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气绝身亡。
明和殿前,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与焦糊味混合在一起的气息。
八百府兵如黑色的礁石,将叛军的浪潮彻底击碎,此刻正沉默地肃立在血泊之中。
他们手中的兵器依旧在滴血,身上煞气未消。
苏知恩与苏掠勒马立于阵前,两名少年身上纤尘不染,仿佛刚刚不是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厮杀,而只是进行了一场简单的演练。
整个宫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阶之上,那个孤零零站立的身影。
大皇子,苏承瑞。
他身上的铁甲沾满了鲜血,有敌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手中的长刀拄在地上,支撑着他几乎要垮掉的身体。
他看着自己这边的人马被屠戮殆尽,看着那股黑色的洪流将自己的野心彻底淹没,脸上的表情却并非疯狂,也无怨毒。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呢喃自语。
“还是……不行吗?”
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已经结束的打斗声,也不再看那些忠于他而惨死的将士。
台阶之上,苏承锦将江明月手臂上的伤口仔细包扎好,打了一个漂亮的结。
他站起身,拍了拍江明月的肩膀,示意她安心。
随后,他不顾身后梁帝等人的阻拦,一步一步,走下了台阶。
他穿过尸体与鲜血,走到了苏承瑞的面前。
两人相距不过三步。
“大哥,你输了。”
苏承锦的声音很平静,没有胜利者的炫耀,也没有对失败者的怜悯,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苏承瑞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总是盛满孤傲与野心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直被自己视为孱弱无能的九弟,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是啊,我输了。”
他看了一眼苏承锦,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
“现在走到我面前,不怕我临死前拉你当垫背的?”
苏承锦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苏承瑞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声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
“呵呵……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目光越过苏承锦,看向梁帝身后,那个躲在殿门廊柱之后,脸色阴晴不定的身影。
“苏承明!”
苏承瑞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刺骨的讥讽。
“你赢了!你现在可以出来了!”
“从今天起,这大梁的朝堂之上,再也无人与你争这个位置了!”
躲在暗处的苏承明身体一僵,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却没有动弹。
台阶最高处,梁帝看着自己这个曾经最寄予厚望的长子,如今却成了谋逆的罪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
“逆子!”
“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
苏承瑞闻言,缓缓转过头,仰视着高台之上的父亲。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我没错,为什么要改?”
这一句平淡的反问,却比任何激烈的辩驳都更具力量。
梁帝被他这句话气得笑了起来,怒极反笑。
“你没错?!”
他指着满地的尸骸,指着那些为护卫他而死的忠臣。
“你起兵谋反,屠戮宫城,意图弑父!你告诉朕,你没错?!”
“难不成,是朕错了?!”
苏承瑞的目光,穿过重重空间,与梁帝那双燃烧着怒火的龙目对视。
“父皇,你也没错。”
他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广场。
“错的是这个世道。”
“是你的皇位。”
“是我身上……流着你的血。”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梁帝的心口。
他想反驳,想怒骂,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梁帝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苏承瑞看着父亲脸上那混杂着暴怒与痛苦的神情,嘴角的弧度再次勾起,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其实……当年老四死之前,我见过他一面。”
“老四”这两个字一出口,梁帝的身体猛地一震,双目瞬间赤红!
苏承知!
那个他曾经最喜爱,也最愧对的儿子!
那个名字,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他帝王生涯中最大的痛!
“我没问他什么,他也只跟我说了一句话。”
苏承瑞慢条斯理地说道,享受着父亲脸上那即将崩溃的表情。
“什么话?!”
梁帝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苏承瑞笑了。
那笑容,灿烂而又诡异。
“父皇,你猜猜看?”
他向前走了一步,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在梁帝身上。
“你猜一猜,我不告诉你,你这辈子……能不能想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声在空旷的宫殿前回荡,带着说不尽的悲凉与疯狂。
笑声戛然而止。
苏承瑞的脸色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那是一种燃尽了所有希望与绝望之后,彻底的虚无。
“父皇刚才问过我,为何要反。”
“那我现在告诉你。”
他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钢针,扎进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我不想做第二个苏承知!”
“我也不会是第二个苏承知!”
他猛地抬起手,手中的长刀不再指向地面,而是直直地指向高台之上,那个至高无上的身影。
“父皇!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
“在老四自戕于宗府的那一刻!”
“我们苏家,就再也没有什么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了!”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的谋逆辩解,更是在控诉,在揭开皇家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早已腐烂生蛆的内里!
说完,他缓缓放下手臂,目光转向了那个终于从柱子后面走出来的三皇子苏承明。
“苏承明。”
苏承瑞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轻蔑。
“你总说,我一直在与你争。”
“哈哈哈哈!”
他又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嘲弄。
“你错了。”
“与我争的,从来都不是你。”
“我是在跟老四争!跟那个已经死了的人争!”
“你?”
他上下打量着苏承明,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不过是一个依靠母族势力,装腔作势的蠢货罢了。”
“与我斗,你配吗?”
“你!”
苏承明被这番话羞辱得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他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大哥!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认错!非要死在这殿前,才肯罢休吗?!”
苏承瑞看着他那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只是摇了摇头,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在他眼中,苏承明,这个他斗了半辈子的兄弟,甚至不值得他临死前再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正是奉命调兵的苏承武。
他坐下的战马浑身汗湿,而他自己也是一身狼狈,左臂上插着一支断箭,鲜血顺着手臂不断滴落,显然在路上遭遇了激烈的伏击。
苏承武翻身下马,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惨状,看着那孤零零站立的大哥,再看看高台之上神情复杂的父皇,瞬间明白了什么。
大局已定。
苏承瑞看着他,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
“原来父皇是派你去找支援了。”
他点了点头,语气平静。
“还行,命挺大。”
苏承武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看了苏承瑞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一旁。
兄弟之间,到了这一步,已无需多言。
苏承锦看着眼前的大哥,这个一生孤傲,将皇室荣耀看得比性命还重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雄狮。
“大哥……”
苏承瑞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别说了。”
他看着苏承锦,眼神复杂。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你若不是命大,早就死在我手里了。”
“你能赢,是你的本事。”
他忽然伸出手,拍了拍苏承锦的胳膊,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然后,他再次抬起头,看向高台之上的梁帝。
“父皇。”
“此次所有的事情,皆是我一人与府中幕僚策划,与习氏一族无关,与母妃更无半点关系。”
说完,他附到苏承锦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苏承锦愣神,
他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张开嘴不知道说什么。
苏承瑞挺直了脊梁。
那一刻,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大梁皇长子。
他没有再看梁帝一眼,也没有理会任何人惊骇的目光和即将脱口而出的阻拦。
他转过身,看的方向,是后宫深处,鸾明宫的方向。
那是他母妃的寝宫。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温柔的,孩童般的笑容。
下一刻。
他反手握刀,横于颈前。
没有丝毫犹豫。
刀锋下滑。
一抹刺目的血线,在他脖颈间绽放。
铛啷!
长刀坠地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脆,格外刺耳。
大梁的大皇子,苏承瑞。
那个一直孤傲,以自己身为皇室血脉为荣的男人。
那个在储位之争中,与兄弟斗了数年的男人。
那个在最后一刻,依旧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男人。
自戕而亡。
他的身体缓缓向前倒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石阶之上,溅起一地血花。
他至死,都未曾回头再看那张龙椅一眼。
“瑞儿!!!”
高台之上,梁帝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后倒去,幸得白斐死死扶住。
这位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在这一刻,只是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
老泪纵横。
苏承明呆呆地看着那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脸上血色尽褪,满是不可置信。
苏承武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江明月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袖,眼中满是震撼。
而苏承锦,只是静静地站着。
静静看着这个死在自己面前的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