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狂欢,翌日清晨,苏承锦是被营帐外震天的嘶吼声惊醒的。
他披衣起身,掀开帐帘,一股混着尘土与汗水的燥热气息扑面而来。
放眼望去,那群昨日还像散兵游勇的汉子,此刻个个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晨光下闪着油光。
他们正随着关临的口号,一遍遍重复着枯燥的俯卧撑,动作虽仍显生疏,但那股子狠劲,已然成形。
“五百….”
关临拖长了音,迟迟不喊下一个数字,所有人都死死撑在地上。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众人因力竭而颤抖的双臂,那些脸上没有愤懑,只有咬牙切齿的坚持。
关临满意地点点头,声如洪钟:“五百九十九!”
随着“六百”的尾音落下,所有人瞬间脱力,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连喘息都微弱了。
关临走到苏承锦身边,压低声音,难掩钦佩:“殿下,您这法子,真他娘的管用!”
苏承锦手指在袖口里轻轻敲动,像在盘算着什么。
他扫过那群汉子,嗓音清冷却传遍全场:“歇一炷香,而后负重二十斤跑山,掉队者,今晚啃骨头。”
关临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得嘞!”
他转身一脚踹在最近那小子的屁股上,吼道:“都听见没?不想晚上对着骨头发呆就赶紧给老子喘气!”
汉子们一片哀嚎,却都挣扎着大口呼吸,拼命恢复体力。
苏承锦对关临道:“体能是根基,实战是关键。”
“后续安排对打,赢的晚上加肉,输的罚体力活。”
“殿下放心!”
关临拍着胸脯保证。
一旁的庄崖看得心潮澎湃。
这位九殿下竟深谙练兵之道!
他这几天旁观下来,越发觉得这训练方式精妙。
倘若当年铁甲卫也用此法,自己队伍的名次绝不止于之前。
当得知这套方法全出自苏承锦之手,他心中的敬佩更是无以复加。
苏承锦并未留意他的目光,正与关临商议后续安排,一个家丁打扮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殿下…白…白姑娘那边递来的消息。”
苏承锦接过信纸,展开一看,眉头微不可查地一蹙。
顾清清见状,轻声问:“出事了?”
苏承锦将信纸递给她,语气平淡:“父皇派老三来查中饱私囊一案了。”
顾清清看完,呢喃道:“这事还好,不过是有人想借他的手,敲打苏承明罢了。”
“但是……”
苏承锦示意庄崖带小厮下去休息,接话道:“是啊,重要的是第二件,与大鬼使团的商谈崩了,关北怕是又要起战事。”
他笑了笑:“想也无用,我先回府,筹备婚礼要紧。”
顾清清点头。
苏承锦与两个小家伙交代几句,便同庄崖策马离去。
与此同时,三皇子府。
苏承明正与卓知平对坐品茶,他将一张名单递过去:“舅父,名单拟好了,把这些人交出去,足以平息父皇的怒火。”
卓知平只瞥了一眼便摇头:“今日早朝,圣上命你彻查,你想明白其中关窍了吗?”
见苏承明不解,卓知平放下茶杯,眼神深邃如井:“圣上此举,是递给你一把双刃剑。”
“伤人,也伤己,而你,必须接。”
“彻查一事,你不仅要和苏承瑞彻底撕破脸,就连你自己背后的世家,怕是也要得罪个干净。”
苏承明握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原本的沾沾自喜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
“舅父的意思是?”
卓知平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我们之前行事急了些。”
“若不拿出足够的诚意,你在圣上心中的位置,只怕要往下挪了。”
苏承明脸色一白。
卓知平关上窗,转过身,眼神冰冷刺骨:“你不仅要查苏承瑞,更要查自己人,大查特查!”
“两败俱伤,也好过你独自承受圣怒。至少,你的位置不会变。另外,你还要去向苏承锦示好。”
苏承明僵在椅上,手中的茶早已冰凉。
“向那个杂种示好?”
他咬着牙,脸上肌肉扭曲。
“我现在要自断臂膀,还要摇着尾巴去讨好那个杂种?!”
卓知平冷冷地看着他:“你当下的要务,是保住圣心,否则太子之位与你永世无缘!”
“圣上本就厌恶兄弟相争,如今对苏承锦更是偏爱。”
“向他示好,是你必须走的一步棋。”
苏承明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眼中满是阴狠:“好,都听舅父的。”
“承明。”
卓知平推开门,在门槛处停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先坐上那个位子,才有资格谈其他。”
看着卓知平离去的背影,苏承明猛地将茶杯砸在地上,碎片四溅。
他对着门外阴沉地低吼:“来人!派人去把柳家围了,我稍后就到!”
午时将近,苏承锦才策马赶回王府,正巧看见江明月在门前利落上马。
“爱妃这是要去何处?”
江明月瞥了他一眼,倒没反驳这称呼,只不耐烦道:“去城外散心。”
话音未落,她已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苏承锦无奈地摇摇头,走进府中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见他来了,连忙拉到身边坐下,庄崖则被江长升带了下去。
“祖母,您这几日气色真好,瞧着都年轻了。”
老夫人眉眼含笑:“你这孩子,油嘴滑舌。”
“有这功夫,多去哄哄明月。”
苏承锦轻拍老夫人的手背:“您可别这么说,您还得看着我和明月的孩子长大呢。”
“昨日父皇来我府上了,还提起了您,言语间颇为愧疚。”
老夫人闻言,望向宫城方向,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什么事都想自己扛着。”
她转头看向苏承锦:“看来,你们父子俩谈过了?”
苏承锦苦笑:“算不上谈心,只是喝了几杯。”
老夫人拍拍他的手:“其实,你父皇算得上一个很好的皇帝了。”
“你父皇年轻时就有经世济民之意,所以朝臣靠向你父皇的比较多,而先皇也很喜欢他,早早就立为太子。”
“随后先皇大哥病逝,众皇子趁先皇大哥病逝的消息还未传出,发动了政变。”
“要不是靠着他自己硬生生拉出来的势力,恐怕今天的皇帝就其他人了。”
苏承锦默然点头,这些秘辛,万年阁的史册上并无记载。
老夫人喝了口茶,继续道:“宫变导致朝局动荡,又逢天灾四起。”
“你父皇登基后,立刻改革,还田于民,大开国库,修渠赈灾,才有了如今的大梁盛世。”
听着这些旧事,苏承锦心中五味杂陈。在那样一个内忧外患的时代,能稳住江山,实属不易。
“父皇确实不易。”
他轻声道,随即话锋一转,笑着看向老夫人:“祖母,不说这些了。再过四天就是孙儿大婚的日子,您给我的礼物备好了吗?”
“要是礼物不合心意,我可不让明月回来看您。”
老夫人被他逗得合不拢嘴,轻拍他的胳膊:“你这小子,还威胁起祖母了?”
“这哪是威胁,是撒娇。”
苏承锦眨眨眼。
“早就备好了。”
老夫人一脸宠溺:“大婚那日再让明月交给你。”
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块温润的白玉玉佩,眼神中带着几分怀念:“这是你祖父早年之物,如今给你了。”
苏承锦正要推辞,老夫人已亲手将玉佩系在他腰间,满意地端详:“嗯,正合适。”
苏承锦只好收下。
就在此时,江长升与庄崖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老夫人。”
江长升脸色凝重,“柳府被围了。”
老夫人眉头一紧:“柳家是苏承明的人,苏承瑞干的?”
苏承锦瞬间便想通了关节,解释道:“是老三自己干的。”
“父皇命他彻查中饱私囊,他这是先拿自己人开刀,演一出挥刀先砍自己戏码。”
江长升点头:“不止柳府,张府、钱府也被围了。”
“张、钱两家是大皇子的人。”
老夫人了然,端起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这么快准狠的手段,定是卓知平那老狐狸出的主意。”
苏承锦微怔,卓知平,当朝丞相,他竟是老三的人?
老夫人见他疑惑,解释道:“三皇子的母妃,姓卓。”
苏承锦恍然。
这就说得通了。
卓知平这招断尾求生,确实够狠,既削了苏承瑞的羽翼,又断了苏承明的臂膀,向皇帝表了忠心。
“这位卓相,确有手段。”
“如此一来,父皇怕是不会再深究老三了。”
老夫人语气带着警示:“这个卓知平,你要小心。”
“三皇子能有今日,他功不可没。”
苏承锦点头,却不甚在意:“祖母放心。他现在没空理我。”
“以他的精明,定然猜到了父皇赐我府兵的用意。”
“他眼下的头等大事,是助苏承明斗倒苏承瑞。”
“至于我?恐怕还入不了他的眼。”
“如此最好。”
苏承锦这才想起一事:“祖母,我入府时见明月策马而去,她去了何处?”
老夫人笑了:“应是去了城外不远的曲圆湖。”
“去看看她吧,别总陪着我这老婆子。”
苏承锦点头,带着庄崖告辞离去。
苏承锦与庄崖一路疾驰,直奔曲圆湖。
秋风萧瑟,湖面粼粼,落叶纷飞。
远远的,便见湖边立着一抹倩影。
江明月独自站在那里,眺望远方,清冷的背影透着几分孤寂。
苏承锦放轻马步,悄然靠近,庄崖则识趣地留在远处警戒。
他蹑手蹑脚走到江明月身后,刚张开双臂想给她一个惊喜。
江明月却头也不回,猛地一个擒拿反扣,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来个过肩摔!
眼看就要脸着地,她瞥见了来人,急忙收力。
苏承锦还是结结实实地一屁股墩在地上,满脸幽怨:“看来真得用家法伺候了!”
江明月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伸手将他拉起。
苏承锦揉着屁股,嘴里嘀咕:“好歹是你未来夫君,下手这么狠?”
江明月双手抱胸,斜睨着他:“谁让你鬼鬼祟祟的?活该!”
她嘴上不饶人,眼神却软了几分,不自然地转过身,望向湖面。
苏承锦拍了拍尘土,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行,我的错。”
他顿了顿,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声音温柔下来:“有心事?”
江明月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任由他抱着,目光落在湖面上,语气染上哀伤:“小时候,父王母妃总带我来这里。”
苏承锦收紧了怀抱,听她继续说。
“那时,母妃会带我和二哥去湖心泛舟,父王和大哥就在岸边钓鱼。”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父王总说,等我们长大了,要带我们去更远的地方看海。”
“他还说……要亲眼看着我出嫁生子……如今,我就要成婚了……”
苏承锦能感到怀中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打趣道:“哭成这样,岳父大人在天有灵,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以后,你想去哪,我都陪你,好不好?”
江明月推开他,转过身,眼眶通红地瞪着他:“谁要你陪!”
看着她这副口是心非的模样,苏承锦笑了:“是是是,江郡主武艺高强,胆识过人。”
“是我胆子小,需要郡主陪着。”
江明月被他气笑,刚想转身,手却被他抓住,十指紧扣。
“来都来了,去湖心看看?”
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动:“真的?”
“当然。”
苏承锦朝远处招手,“庄崖,找条船来。”
庄崖很快弄来一叶扁舟。
苏承锦先跳上船,稳住船身后,再伸手将江明月扶了上来。
小船悠悠,划向湖心。
江明月坐在船头,望着被桨橹打碎的湖光,心情渐渐平复。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升上中天。
“谢谢。”
江明月忽然轻声说。
苏承锦故意掏了掏耳朵:“什么?风大,听不清。”
江明月捏紧粉拳:“你确定要我再说一遍?”
“听清了听清了!”
苏承锦笑着将她拉到身前。
“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江明月脸颊微红,别过头去,望着洒满月光的湖面,轻声道:“苏承锦,再过几日便是大婚。”
“杀父之仇,或许我此生无力得报。”
“将来你纳妾迎侧我不管,我只希望……你不要让我恨你。”
苏承锦嘴角的笑意不减,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让她正视自己,然后坏笑着捏了捏她白嫩的脸颊:“我哪里舍得让你恨我?”
“放心,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你!”
江明月又羞又恼,挣开他的手。
“好啊!你又戏弄我!看来刚才摔得还不够!”
二人在小船上打闹嬉戏,原本让人心伤的意境已被夜晚的秋风扫平。
月光倒映湖面,伴随林中传来的鸟啼蛙鸣,阵阵涟漪从舟底泛起。
月儿碎又圆,圆又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