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是熬人。
刑侦支队那间小会议室的灯光,像一枚固执的钉子,楔在城市昏昏欲睡的轮廓中。烟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
陈建国刚刚放下打给现场同事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似乎还萦绕在耳边。他吩咐了下去,让留守的技术员立刻重点勘查新案发现场阳台门附近的地砖缝隙,寻找任何可能的微量残留,就像十五年前那份几乎被遗忘的记录里提到的那样。
命令下达了,但结果需要等待。这种等待,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漫长和磨人。
电话刚一挂断,会议室里就陷入了一种奇异的静默。之前那种埋头卷宗、激烈讨论的热度骤然降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尖锐、更加紧绷的期待和不安。陈建国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目光有些发直,盯着那堆泛黄的卷宗,仿佛想用目光把它们烧穿,看清里面是否还隐藏着其他被岁月掩埋的秘密。
那份关于“非死者血迹”的记录,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进了他坚守了十五年的信念里。虽然不致命,却带来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刺痛和怀疑。当年为什么会忽略?是单纯的疏忽,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这个模仿者,又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
林宸能感受到陈建国情绪的波动,但他没有出言安慰。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他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对比工作上。既然发现了第一个可能的“偏差”(那处被遗忘的血迹记录),那么很可能还存在第二个、第三个。
模仿终究是模仿。就像临摹名画,技艺再高超的画师,也会在不经意间留下属于自己的笔触习惯,或者对原作产生某种误解。而这些微小的差异,就是破局的关键。
他需要更极致的专注,更变态的细致。
他再次将新旧两份现场勘查报告的复印件并排铺开,左手边是十五年前的,右手边是今天的。旁边摊开着放大的现场照片,一旧一新,如同跨越时空的双胞胎,却又隐隐透着说不出的异样感。
他不再满足于浏览文字描述,而是开始进行像素级的比对。
“陈队,”林宸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麻烦您,再帮我回忆一下,当年第一个赶到现场的民警,或者最早进入现场的勘查人员,有没有提到过某种……特别的气味?除了血腥味和那种香料味之外?”
陈建国从沉思中被拉回,愣了一下,用力吸了口烟,仔细回想:“特别的气味?……过去太久了,报告里没写,我印象里……好像没有。怎么?今天现场有别的味道?”
“报告里也没写。”林宸指着今天的技术报告,“但是,您还记得吗?我们刚进去的时候,除了血腥味和那种奇怪的香,是不是还有一股很淡很淡的……类似漂白剂或者某种强效清洁剂的味道?非常微弱,混在别的味道里,几乎闻不出来。”
陈建国眯起眼,努力回忆今早进入现场时的第一印象。被林宸这么一提醒,他似乎也捕捉到了一丝模糊的记忆碎片:“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很淡,不注意根本闻不到。你觉得这有问题?”
“死因是锐器伤,失血量大,但现场并没有需要大量清洗的血污区域。为什么会有清洁剂的味道?”林宸沉吟道,“而且,结合死者异常干净的脚底……会不会是凶手在离开前,刻意清理过某些区域?比如,他自己可能不小心踩到了血迹?或者……处理过某些他不想留下的痕迹?”
这个推测让陈建国精神一振!如果模仿者在事后进行了清理,那就意味着他并非如鬼神般来去无踪,他也会紧张,也会犯错!那么清理过程中,就很有可能留下新的破绽!
“等天亮了,让技术队带着多波段光源和鲁米诺再去彻底过一遍!”陈建国立刻记下这一点。
林宸点点头,目光又回到了照片上。他拿起一个高倍放大镜,开始比对那些绳结的特写。
红绳的缠绕方式,从宏观上看,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复杂古怪的样式,绝非普通人能随手打出。
但是……
林宸看了很久很久,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微微发酸。他反复比对两张照片里绳结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穿插、每一个收紧的线头。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陈队,您来看这个结。”林宸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陈建国立刻凑过去,顺着林宸手指的方向,透过放大镜看着照片上死者右手腕上的那个绳结特写。
“看出什么了吗?”陈建国看了半天,没觉得和记忆里有什么不同。
“看这里,”林宸的指尖点着绳结核心处的一个细微的穿插点,“原版的绳结,这一股红绳是从下面穿上去,压过另一股,再回绕。而模仿者打的这个结,这一股是从上面穿下来,被另一股压住,再回绕。”
陈建国瞪大了眼睛,几乎把脸贴到了照片上,来回对比着新旧两张照片。
果然!
虽然整体形态极其相似,但在最核心的编织逻辑上,存在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镜像”般的颠倒!
就像一个习惯用右手的人和一个习惯用左手的人,模仿同一个复杂的动作,最终成品看起来一样,但发力的起始点和顺序可能是相反的!
“这……这能说明什么?”陈建国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
“可能说明很多问题。”林宸放下放大镜,眼神锐利如刀,“第一,模仿者并非直接师从当年凶手的‘亲传’,而是通过研究二维的照片资料学习的。照片是平面的,无法完全展现立体绳结每一步的编织顺序,他只能靠推测和模仿外形,所以在最核心的步骤上,出现了方向性的理解错误。”
“第二,”林宸继续推测,语气越来越肯定,“这可能暗示了模仿者本人的某种习惯特征。比如,他可能是个左撇子?或者,他在学习模仿时,无意识地将自己的习惯代入了进去?这种核心步骤的颠倒,往往与操作者的本能习惯有关。”
左撇子?陈建国猛地想起,当年的凶手孙鹏,是个右撇子!这一点在当年的审讯记录和物证分析里都有体现!
又一个偏差!一个极其重要、极具指向性的偏差!
“还有这里。”林宸仿佛找到了感觉,又迅速指向照片中死者胸前握着的那个火柴盒,“原版照片里,火柴盒上的‘双喜’字样,是正对着死者下巴方向的。而模仿者摆放的这个,‘双喜’字样微微偏向了他的左侧,大概偏离了十五度左右。”
陈建国赶紧对比,再次确认了这个细微的差异。如果不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用最苛刻的标准去比对,根本不可能发现!
“这又是为什么?随意放的?”
“不像。”林宸摇头,“模仿者连绳结这种细节都力求完美,会随意摆放这么重要的标志性道具吗?更可能是……他在放置时,视角和我们观察照片的视角有细微差别?或者,他当时所处的光线环境、心理状态,导致他无意识地做出了这点微调?”
这些偏差,每一个都微小得近乎微不足道,但组合在一起,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结论:模仿者并非幽灵,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习惯,会犯错误,会有理解上的偏差,会有无意识的举动!
他不是神,他只是个试图扮演神的、技艺高超却终究会露出马脚的凡人!
“妈的!”陈建国忍不住又骂了一句,这次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踪迹的兴奋,“狗日的,藏得再深,还是露出尾巴了!”
然而,林宸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反而皱得更紧。
“不对……”他喃喃自语。
“什么不对?这不是重大发现吗?”陈建国不解。
“是重大发现,但是……”林宸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疑惑和更深的不安,“陈队,您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什么?”
“这个模仿者,他能搞到停产多年的火柴盒——虽然里面的火柴是新的;他能复刻出那种复杂的香料混合物——虽然无意中掺入了新型合成麝香;他能学会那种极其复杂古怪的绳结——虽然在最核心的步骤上弄反了方向……这一切都说明,他拥有极强的信息获取能力、学习能力和执行能力。他甚至知道那份几乎被遗忘在卷宗里的‘微量血迹’记录……”
林宸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这样一个心思缜密、计划周详的对手,为什么会犯下‘清洁剂气味’、‘绳结方向颠倒’、‘火柴盒摆放角度偏差’这些……看似低级的错误?尤其是绳结的方向和火柴盒的角度,这完全可以通过更仔细地研究照片来避免。他既然能注意到‘微量血迹’那种级别的细节,没理由忽略这些更明显的特征。”
陈建国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被林宸的分析带入了一种更深的寒意中。
“你的意思是……这些偏差,可能不是他无意识的失误?”
“我不知道。”林宸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也许是无意识的,也许……是故意的。”
“故意的?他故意留下破绽?为什么?”陈建国感到难以置信。
“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林宸缓缓道,“如果他是故意的,那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仅仅是在挑衅,他更像是在……引导。”
“引导?”
“对,引导我们的调查方向。”林宸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微微偏离角度的火柴盒上,“就像下棋,他故意卖个破绽,看看我们能不能发现。发现了,游戏才能继续往下进行。他甚至可能通过这些细微的偏差,向我们传递某种信息,比如暗示他的惯用手,或者暗示他的存在……”
这种可能性,让那个隐藏在暗处的模仿者,形象变得更加诡异和莫测。他仿佛不是一个简单的罪犯,而是一个沉浸在自己设定的游戏规则里的幕后导演,冷静地观察着警方的反应,并根据他们的进度,一步步释放新的“线索”。
警方的一切发现,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这种感觉,让人极其不舒服,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那我们……”陈建国感到一阵无力,他习惯了真刀真枪的较量,这种藏在迷雾里的心理博弈,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继续找。”林宸的语气却异常坚定,仿佛被这种高难度的挑战激发了全部斗志,“不管他是失误还是故意,这些偏差是客观存在的,就是我们的突破口。他把线索抛出来,我们就接住!顺着绳结的偏差去排查左利手或有相关习惯的人!顺着清洁剂的味道去追查来源和购买记录!顺着火柴盒的偏差去分析他可能的行为模式和心理状态!”
“对!”陈建国被林宸的信心感染,重新振作起来,“管他娘的是人是鬼,想玩,老子就陪他玩到底!看他能装神弄鬼到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陈建国的手机响了。是现场技术员打回来的。
陈建国立刻接起,按了免提。
“陈队!”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们按照您的指示,重点勘查了阳台门附近的地砖缝隙,用了强光侧照和真空吸附取样……”
“说重点!找到了吗?”陈建国急切地问。
“找到了!在几块地砖接缝的深处,我们提取到了极其微量的残留物!不是血迹,看起来像是……某种极细的金属碎屑?混合着一点……油污?非常非常少,肉眼根本看不见!已经立刻送回实验室做成分分析了!”
金属碎屑?油污?
不是血迹?
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模仿者并非完全复制,他似乎在“修正”或者说“替换”十五年前那个未被重视的线索?
他留下这个,又想暗示什么?
林宸和陈建国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极大的困惑,以及更加浓烈的好奇心和斗志。
这个模仿者,就像一座层层包裹的迷宫。他们每推开一扇门,后面并非答案,而是更复杂、更曲折的路径。
但正是这种极致烧脑的对抗,让林宸的每一个推理神经元都兴奋了起来。
他知道,他遇到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极其聪明的对手。
而这场“镜像对决”,终于开始变得真正有趣起来。
天,终于蒙蒙亮了。
窗外的城市开始苏醒,传来隐约的车流声。
但会议室里的两人都知道,他们距离真相,依然隔着一层厚厚的、由智慧和恶意交织而成的迷雾。
而寻找那些“细微偏差”背后真相的工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