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阁的日子,如同庭院中那池静水,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暗流涌动。
慕容雪的生活被规制得如同钟摆。辰时起身,挽云会带着两名小宫女伺候梳洗,送上精致的早膳。随后,她或临窗习字,或翻阅那些越来越丰富的藏书——经史子集,甚至一些地理杂记,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午憩后,她偶尔会在挽云陪伴下,于那方小小的庭院中散步,看竹影摇曳,听雨打残荷。戌时宫门下启前,她便回到内室,在灯下独自对弈,或是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司马锐自那夜暖阁召见后,再未出现。但慕容雪能感觉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注视”。挽云的体贴入微,侍卫们看似松懈实则严密的看守,甚至送来的书籍点心,都透着一种精心的掌控。她像一件被妥善保管的古董,等待着主人的再次鉴赏。
她开始仔细观察这方天地。兰林阁位置偏僻,除了定时送物资的宦官和固定守卫,几乎不见外人。但夜深人静时,偶尔能听到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或是宫女们低低的、模糊的交谈碎片。她从这些碎片中拼凑信息:陛下勤政,常彻夜批阅奏章;某位妃嫔因父兄战功获赏;朝中似乎对北境战事后的安抚策略仍有争议……这些信息琐碎,却让她对这座宫廷的轮廓有了模糊的认知。
挽云是她唯一能稍作交流的人。这个年长的宫女沉稳谨慎,言语滴水不漏,但慕容雪发现,当她谈及诗词歌赋、宫中花卉时,挽云眼中会流露出些许真实的光彩。慕容雪便投其所好,与她讨论《楚辞》的香草美人,或是院中那株老梅的品种。渐渐地,挽云的话多了些,虽仍不涉宫廷隐秘,但会告诉她一些宫中节气习俗,或是某道点心的来历。这是一种微妙的、建立在共同兴趣上的缓和。
一日午后,慕容雪正临摹《兰亭集序》,挽云在一旁安静地研墨。慕容雪状似无意地轻叹:“‘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王右军此叹,如今读来,别有一番滋味。”
挽云研墨的手微微一顿,轻声道:“姑娘年纪尚轻,何必作此悲音。宫中岁月长,往后……或许另有天地。”
慕容雪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她抬头看向挽云,挽云却已低下头,专注着手下的墨锭,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安慰。
另有天地?在这深宫之中,她的天地又能有多大?但挽云的话,像一颗小石子,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微澜。是在暗示她安于现状,还是……另有所指?
又过了几日,赵内侍突然来访,身后跟着两名手捧锦盒的小宦官。
“慕容姑娘,”赵内侍笑容可掬,“陛下念及姑娘素爱清净,特赐古琴一架,焦尾式,音色清越,给姑娘平日解闷。”
锦盒打开,一架桐木古琴静卧其中,琴身线条流畅,漆色温润,确非凡品。
慕容雪心中警铃微作。司马锐连她幼时曾随母族乐师学过琴的事都查到了?这份“赏赐”,是体贴,还是更深的监视?她按下疑虑,以礼谢恩。
赵内侍又道:“陛下还说,琴为心声。望姑娘能弹出清音,莫负此琴。”
这话意味深长。慕容雪垂首:“妾身谨记。”
古琴被安置在窗下。慕容雪指尖抚过冰凉的琴弦,心中五味杂陈。她确实许久未碰琴了。在草原,琴声总是伴随着篝火与欢歌。而在这里,琴声又能诉说什么?
她试着调准音律,信手拨弄。生疏的指法下,流出的却是破碎的音符,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想起母亲教她的第一支草原牧歌,曲调悠远苍凉。指尖下意识地滑动,几个熟悉的音符流泻而出。
“姑娘!”挽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响起。
慕容雪猛地回神,琴声戛然而止。她看到挽云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惶,立刻意识到,在这宫廷之中,任何带有草原印记的声音,都可能招致祸端。
“一时手生,惊着你了。”慕容雪勉强笑了笑,将手从琴弦上收回。
从那以后,她练琴时只弹《幽兰》《流水》这类中原名曲,指法日渐纯熟,琴音清冷,却不带丝毫个人情绪,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时间在琴声、书卷和无尽的沉默中流逝。慕容雪渐渐习惯了宫中的作息,甚至开始学着辨认更鼓声报时的规律。她变得越来越安静,有时对着庭院里的竹子能看上大半日。挽云看在眼里,偶尔会寻些新奇的花样或点心给她,试图驱散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郁。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挽云为慕容雪添上夹衣,轻声说:“姑娘,再过些时日,便是宫中重阳佳节了。往年都会在御花园设宴赏菊,很是热闹。”
慕容雪望着窗外凋零的荷叶,淡淡道:“这热闹,与我们无关。”
挽云沉默片刻,低声道:“也未必……姑娘毕竟是陛下亲口吩咐安置在兰林阁的。”
慕容雪的心轻轻一动。挽云这是在提醒她什么?司马锐将她安置于此,并非彻底遗忘。重阳宫宴,会是一个契机吗?
她不再接话,心中却开始盘算。如果真有机会走出兰林阁,哪怕只是片刻,她该如何自处?是继续扮演温顺沉默的“客人”,还是……试图抓住一丝可能的机会?
夜晚,她再次取出那枚贴身收藏的骨簪。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族人的生存系于司马锐一念之间,而她的价值,需要自己去“证明”。在这黄金牢笼里,她不能真的变成一只只会吟诗弹琴的金丝雀。
她需要耐心,需要更仔细地观察,需要在这看似平静的“日与夜”中,找到那条如履薄冰的生存之道。宫闱深深,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转机。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