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经立定决心,我没有再有半分拖延。次日一早,我便上了巨鲸号,火速赶往海鹰城。
海风呼呼,吹乱我的发鬓,风中的散发如我此刻的心情。站在船头,那份因为即将再次失去而产生的的恐惧和不甘,几乎要将我的理智彻底吞噬。缇娜和我日夕相对那些瞬间,萦绕我脑海,可以说,当日若非遇到缇娜,我根本不可能这么快就能逆转洪苦讴的伊班海盗势力。缇娜对我来说,不仅是盟友,她的小儿女娇憨神态,是我内心中深藏的温柔部分,之前压制它的只是对香姑残存的念想,如今羁绊已去,终于发觉自己不能再失去缇娜。绝不能!
本来两日多的航程,在我催促之下,第二天晚上就已经到达海鹰城。当我们的船刚停靠在海鹰城的码头,我连连催促亲卫和我一路小跑,来到长屋堡垒的海鹰之厅。迎接我的,是伊娜拉女王那张雍容而诧异的的脸。
“张帮主,”她看着我,以及我身后那些亲卫手中捧着的、一个个沉甸甸的礼盒,她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了然,“你……来了。”
“女王陛下,”我示意身后的弟兄,将那些礼盒,尽数打开。“我记得您曾经说过,你们部落的规矩,若是我赠予缇娜这些礼物,那就是要提亲对不对?”
伊娜拉女王看着打开的礼盒里面那些鸽子蛋大小的南海珍珠,在晨曦中散发着温润而又迷人的光泽;来自缅甸的、通体翠绿、水头十足的帝王翡翠,那抹绿色,仿佛要滴出水来;还有在烛光下闪烁着炫目火彩的、不知名的各色宝石!
她那张雍容的脸上,先是露出了惊讶,随即,那份惊讶,便被一种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哀伤所取代。
她神情惨然地摇了摇头。
“孩子,”她看着我,“太晚了。”
“其实我是有想过你会来,也有想过你会这样做。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一名有担当,有情义的男子。”
“但是,你还是迟了。缇娜……她已经答应了,要做‘圣贞公主’了。”
“这是她主动要求的。”
“我也曾经跟她说过那背后需要付出的后果。但她很坚决。她说,这是她作为马兰诺族公主和继承人,必须承担的宿命。”
“作为母亲,作为部落的首领,”伊娜拉的声音,带上了浓浓的疲惫和无奈,“我也十分纠结。但最终还是只能尊重她的意愿。”
伊娜拉女王的眼眶湿润了,她露出难过的神色:“孩子,有些东西,错过了,就错过了。就好像天上的流星,你等了她很久,但当它来到你面前的时候,你却眨了眨眼睛,以致没有看到。人一生的遗憾,类似错过流星,也是我们生命中经常碰到的事。”
“不!”我看着她,露出了近乎于哀求的神情,“女王陛下!求您!求您再劝劝她!她还年轻!她不懂!她不知道,这所谓的‘圣洁’背后,是何等孤寂、何等冰冷的一生!”
“况且我……”我的声音,都在发抖,“……我不能……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伊娜拉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的痛苦与爱恋,眼中满是痛苦惋惜,她欲言而又止,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张帮主,”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力,“这是神灵的旨意。是她自己的选择。”
“我,无能无力。”
我听到伊娜拉女王这样说,踉跄地退了两步,喉咙沙哑,却再发不出声音。
伊娜拉女王叹息一声。“孩子,你放心。马兰诺族人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缇娜也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伊娜拉女王这句话,似在安抚我,似乎也洞悉到周博望的想法。但是,她还是低估了我此刻对缇娜那种情感的浓烈。
离开海鹰之厅。我在长屋堡垒下徘徊,并没有离开。因为我看到缇娜的房间一直灯光不灭。
“她还没有睡,或者是因为过两天的仪式?”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个奇怪的想法。换作过去,我是想都不会想就会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但是如今,非常时期要用非常的办法。
午夜,当所有人都已沉入梦乡,当那轮残月,被乌云彻底遮蔽。
我悄无声息地,爬到缇娜的窗下,缇娜的窗户没有关。我纵身一跃,从窗口翻进了缇娜的闺房。
缇娜还未睡。她就坐在床边,身上还穿着那件洁白的长袍。
她见到有人翻窗而入,大吃一惊,迅速喝道,“是谁?”当她看清楚我的脸时,她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保仔哥……是你?你怎么会……”
我一个箭步上前,一把将她那只冰凉的、因为震惊而微微有些颤抖的小手,死死地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缇娜!”我的声音,沙哑,又充满霸道,“跟我走!”
“什么‘圣贞女王’?!什么宿命?!我不信!!你……”
“我只问你一句!”我看着她,眼中满是期盼,“缇娜,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缇娜听到“妻子”这两个字的瞬间,她先是瞪圆了她的眼睛,所有光彩猛地绽放!那里面充满了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少女般的开心与狂喜!
她声音都颤抖了,“保仔哥……你……你方才说什么?”
我重重点了点头,“缇娜,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妻子?!”
缇娜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神情是欢喜,是期盼,犹如星光沐浴,柔光照射着她精致的面庞。
但随即, 那份光彩,如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灭的烛火,熄灭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惨然与绝望。
“保仔哥……”
“不……不行……”她摇头,那滚烫的泪水,顺着她那冰凉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我……我已经答应了神灵,答应了我的族人。”
“我……不能让他们伤心。”她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低下头,又扭转脸,香肩耸动,似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哭泣。
“怎么会!”我大声道,“你嫁给我,我们夫妻同心,壮大我们这个联盟!让他们安居乐业只会让你的族人,更加开心,更加……有安全感!”
“缇娜……”我的声音,软了下来,“对不起……是我……是我混蛋……”
“我……我一直以为,我忘不了她……我一直以为,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人……”
“但,我错了。”
“经过这么多事,”我看着她,那眼神充满了真挚的的爱恋,“我心中,一直……都喜欢你。”
“你……是介意我,在广东过去的妻室吗?”
缇娜愣了一下,拼命摇头,哭得更凶了,“不是……,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追问道:“既然不是这个原因,那……那是你……不喜欢我吗?”
缇娜泪如雨下,也是不住摇头。
我看到缇娜悲伤欲绝,又怜又爱,再无半点顾忌,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着急道:“既然不是不喜欢我,那就成了,你嫁给我,嫁给我做我的妻子,我会好好待你。我发誓!我张保仔,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待你! 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但她依旧在摇头。
那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将她那张绝美的俏脸彻底淹没。
“不……不行……”她哭着,挣扎着,想要将我推开,“保仔哥……你走吧……求求你……你快走吧……”
我彻底疯了!再也抑制不住!“缇娜……”我发出一声低呼,紧紧将她狠狠地揉在怀里,然后低下头,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
缇娜的唇,温软若绵,还带着微咸的泪水。
那一瞬间,她那剧烈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
随即,她那本还在不断推拒我的小手,不受控制地,紧紧地,抓住了我背后的衣衫!
她开始生涩地,回应着我……
“保仔哥,其实……我……愿意……”
她那如同梦呓般的、细若蚊蚋的声音,在我的唇边,轻轻响起。
这一刻,仿如梦幻。让我的心炸裂一般喜悦……两个人似乎忘记了世间一切。
“砰!”
就在此时,房门,被猛地推开!
伊娜拉女王,出现在了门口。神情冷峻,“缇娜!”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疲惫,“你……在干什么?你忘记了吗?”
我俩被伊娜拉女王这番闯入吓得大惊,缇娜猛地从我的怀中挣脱。
看着自己的母亲,那张挂着泪痕的俏脸上,露出了夏花般绚烂的、充满了无尽幸福与决绝的笑容。
“母亲,”她的声音,很轻,很坚定,“我想清楚了。”
“只要能做保仔哥的妻子,哪怕……只有一天。”
“我,就是死了……也愿意。”
伊娜拉看着自己的女儿,看着她眼中那份……早已超越了生死的爱恋,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眼眸之中只剩下……冰冷的、玄冰般的决绝!
她没有看缇娜,而是将那刀锋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张!保!仔!”
她一字一顿地,念出了我的名字!那声音,从未有过的严厉!
“你若真心为她好,现在,立刻,马上……”
“……给我,离开这里!”
“你这样强求,只会……害了她!”
“害了她?!” 我看着眼前这位一直以来都对我敬重有加、此刻却从未有过如此严厉的女王,只觉得荒谬绝伦!“我怎么会害了她?!”
我的声音,因为无尽的愤怒和不解,而剧烈地颤抖!
“我会给她幸福! 我会让她,成为这片大海上最幸福的女人! 我会让缇娜和我,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伊娜拉女王听到“生儿育女”几个字,脸上勃然变色!
那是一种混杂了极致恐惧与无边痛苦的、如同死人般的惨白!
“不行!!” 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近乎于尖叫的嘶吼,“绝对不行!”
“你若是想缇娜好,就离开她!让她安安稳稳地做她的‘圣贞女王’!”
我怒道:“我就不明白!女王陛下,是你不愿意缇娜嫁给我吧?” 我看着她,眼里早被怒火所填满,盯着她,“是因为……我的出身?!还是因为……我过去,曾有过妻室?!”
缇娜哀求道:“保仔哥,不是的!你不要怪母亲!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她哭着死死地拉着我的手臂,拼命地摇头。
我生气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你们今天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我看着她们母女二人,看着她们眼中那如出一辙的、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神情,我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攀升到了顶点!
伊娜拉女王听到我如此决绝的话语, 看着我眼中那份不问出真相誓不罢休的疯狂,她脸上的怒容,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宿命般的悲凉。
她看着早已哭得肝肠寸断的缇娜,发出一声悲苦的叹息。
“女儿,便告诉她吧,让他断了念想!”
“究竟是什么回事?”我听到伊娜拉女王这样说,更觉生疑。
“母亲,不要说了,你就从了我吧……”缇娜凄婉地轻叫着,抱着伊娜拉女王的肩膀。
伊娜拉女王还是徐徐说出那段足以将我灵魂都彻底击碎的真相。
“孩子,”她的声音,沙哑,而又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你……知道,当初缇娜,是如何将你从那伊班人的‘祖灵之怨’血咒中,救回来的吗?”
“那并非是简单的‘安魂曲’。”
“那是……我们马兰诺族最古老、也最禁忌的‘灵魂绑定’之术。”
“缇娜,为了救我, 她……”我的心,猛地一颤!
“是的,她将自己的灵魂与你的灵魂,连接在了一起。她用自己那最纯净的、属于‘圣贞女王’继承人的‘圣洁之力’,作为容器,将你体内那股足以将你彻底吞噬的‘怨毒’,尽数吸入、封印在了她自己的体内!”
“她牺牲了她自己。”
“从那一刻起,她,便成了那个诅咒新的‘宿主’!”
“而要将那个诅咒永远地封印下去,她便必须,永远地,保持她身体的……‘圣洁’。”
伊娜拉看着我,那双睿智的、此刻却充满了无尽痛苦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句最残忍的判决。
“她,不能和你有夫妻之实。”
“否则,”
“那被她强行压制在体内的‘祖灵之怨’诅咒,便会反噬!”
“她,”
“……必死无疑。”
“轰——!!!!!”
伊娜拉女王的话,仿佛在空荡的天地中骤然擂响的巨鼓,咚地一声,力量直透我整个人的内心!
我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之上,才没有软软地倒下去!
我彻底呆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缇娜,看着她那张早已被泪水彻底淹没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难以解脱的绝美俏脸,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可能……”我喃喃自语,猛地冲上前,紧紧地抓住她那冰凉的、剧烈颤抖的双臂,“告诉我……缇娜……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对不对?!你母亲……她在骗我!对不对?!”
缇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双早已被泪水模糊的、黑曜石般的眼眸之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与温柔。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眼前,天旋地转。
我松开了手,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般,软软地抱头坐在地上。
此刻我对缇娜所付出的巨大牺牲,以及自己之前竟然还误会她、甚至对她那刻意的疏离感到失落和不满,而感到了无尽的内疚与滔天的自责!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但是,为何命运如此残酷,难道我张保仔,命中注定就该是孤身一人吗?
“孩子,”伊娜拉女王的声音,充满了疲惫,“现在,你……理解了吗?”
“我们,并非是要拆散你们。”
“我们,只是……为了保护缇娜。”
静默,房间里陷入可怕的静默,我和缇娜相顾无语,唯有她眼中的泪水在烛光下闪烁着微芒。
就在她俩都以为,我会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击垮之时。
我却缓缓地从那冰冷的、充满了绝望的地面之上,站了起来!
我抬起头,在这一刻,眼中燃起了坚定、执着的火焰!
“不。”我的声音,沙哑,,“我,不接受这样的安排。”
“女王陛下,”我看着她,也看着同样被我的举动一脸错愕的缇娜,一字一顿地说道,“女王,即使这样,我还是要娶她。”
“没法同房,就不同房。我依然会深爱缇娜,爱护她。”
伊娜拉女王和缇娜都惊呆了。我这个想法对于这个时代的她们无法理解。
“什么?!”伊娜拉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孩子……你……你说什么?!”
“保仔哥!”缇娜哭着摇头,“你……你疯了吗?!没有夫妻之实的婚姻,那……那算什么婚姻?!”
“那谁替你生孩子? 延续你的血脉?我若不能为你尽一个妻子的义务, 那……那比杀死我,还要难受!”
我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为她拭去脸颊之上那滚烫的泪水。
“没关系的,我们还有时间。”
“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我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我,不单爱你的身体,也爱你的心灵,你的灵魂。”
“我会想办法,破解你身上的咒语。”
“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一定会,找到解开恶魔的诅咒的法子!”
“即使万一,真的无法破解, 那……”
“……也无法改变我的想法,我们也照样厮守一世。”
“我张保仔,此生有你,足矣。”
我这番动情的说话,让缇娜感动得不能自已,连伊娜拉女王一边不住摇头,一边却流下欣喜的泪水。
“保仔哥……”缇娜再也抑制不住,她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呜咽,整个人都软软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伊娜拉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对被命运捉弄,却又用真挚的情感,向这残酷的宿命,发起挑战的情侣,她也忍不住不断擦拭脸上的泪水,绽放出宽慰的笑容。
她的声音,充满了郑重,“我只问你一句。”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拉着缇娜,在她的面前双膝跪地。
我举起右手,双指并拢,直指苍天。
“我,张保仔,在此对天盟誓!”
“此生此世,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健康疾病,无论……生死离别!”
“我都将,终生守护缇娜,爱她,敬她,绝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若违此誓……”
“……天诛地灭!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