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步履一如既往的稳健,她的脊背笔挺,姿态从容,就好像……
就好像曾经京城的那个王凤宜一般。
不过丢了一个不听话的女儿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神情淡漠,迈着端庄的步子走进院子,却未入主屋,而是转向了偏房。
那里,王婆子正躺在那里。
王婆子没有死。
或许是最后一刻谢竹茹动了恻隐之心,也或许是谢竹茹力气不足,总之,王婆子还是活了下来。
王婆子的脖子上和右手腕上缠了厚厚的纱,隐约间有血迹透出,瞧着便知道当初的伤口有多么骇人。
听见动静,王婆子睁开眼,见是夫人,急忙挣扎着想下床行礼。王夫人快走几步,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
王夫人面上仍是那般冷静淡然,王婆子却怔住了,接着眼中便溢满了担忧。
可她说不出话,只支吾着发出了几声无意义的音节。
见王夫人不能领会自己的意思,她愈发焦急,不顾伤势又要强撑着起来。
王夫人这下是真着了慌,赶忙亲自扶住她歪斜的身子。
接着王夫人便见她那忠心耿耿的王妈妈,艰难地用尚且完好的左手,颤巍巍地沾了茶杯里的水,在小几上写下这样的几个字——“小姐,怎么了?”
王夫人笑了一下,仍旧与往常一般无二,她摇了摇头:“我很好。”
王婆子却不信,她艰难地摇了摇头,又写下了一句“莫骗奴”。
王夫人沉默片刻,突然对王婆子道:“竹茹被人带走了。”
王婆子的眼睛蓦然睁大,还要再写,却见王夫人抬手将小几上的茶水连杯拂到了地上。
随后,她避开王婆子的伤口,小心翼翼地一把抱住了她,将头埋在王婆子的怀里,声音清晰又平淡:“走便走吧。”
“横竖我还有王妈妈。”
她的眼睛干干的,王婆子却抬起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抚着王夫人的背脊。
小时候每次她做错了事被母亲罚的时候,回来她也这样扑在王妈妈的怀里流泪,而彼时王妈妈也是这样抱着她,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王妈妈说不了话,但她努力着咿咿呀呀地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王夫人知道,王妈妈是让她不要哭。
可王夫人并没有哭。
王凤宜早就长大了,现在的王夫人是不会哭的。
……
黑衣人停下了。
而谢竹茹在他怀里,隐约闻到了一阵淡而好闻的雪松香。
那味道极轻,但谢竹茹的鼻子却比之常人更灵敏几分。
这味道……
黑衣人在这府城里熟门熟路地七拐八绕,最终闪进一条僻静小巷,抱着她跃入巷尾倒数第三家的院墙。
他将谢竹茹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小院正房里松软的床榻上,接着瓮声瓮气恶狠狠道:“不许乱跑!周围都是我的人!”
那声音明显刻意压低了嗓子,扭曲了原本的声线,听得不甚真切。
但谢竹茹从这人身上却莫名感受到了一阵熟悉感。
于是她抿了抿唇,在黑衣人转身后突然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是不是认识你?”
黑衣人一僵,接着自以为恶狠狠地道了句:“哈!可笑!”
随后撂下一句“乖乖待着!”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谢竹茹肯定了,这人一定认识自己。
但……他会是谁呢?
她的脑海里闪过张占春的面孔,接着便下意识摇了摇头。
张占春虽然身量不算低,但身形瘦弱,又不通武艺,自然不可能是他。
当然……她也不想是他。
会是张占奎吗?
也不对,张占奎身形更加魁梧高大几分——须知矮个子垫高易,高个子缩骨难。
……
之后三日,府城里一片太平。
无人知晓谢家大小姐竟被贼人掳走,而谢家……也并未大张旗鼓地寻她。
谢康年本来想,再不济也要叫谢府的护院悄悄在街上找找看,但最终却还是被那几个姨娘劝住了。
她们说:“贼人身手那般了得,定然早已远遁,岂会还在城中?”
她们说:“或许……那本就是大小姐的自己人呢?不然怎会那般巧合,大小姐刚要以死相逼,那人就现身了?”
她们说:“老爷,别再寻了,好歹给大小姐留几分体面吧。”
她们口口声声说了这么多,为谢康年想了许多理由和借口,于是谢康年最后也沉默了。
他长叹一声,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日,最后道:“那就……这样吧。”
谢康年想,是那孩子私相授受,是那孩子太不懂事,是那孩子先逼的他。
他想,他已经做得很好了。
一开始的王家就很不错了,那王家三郎虽然风流了一点,但嫁过去便是嫡支正室,有何不好?
而且后头他不是答应了她,不逼她嫁人了吗?
甚至还有张家的一桩大好姻缘等着她,谁知他还没有告诉她,竟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也许是命该如此,也许是这孩子福薄。
他已经尽到了为人父的责任了,他问心无愧。
于是谢康年的心情就这么平静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看着一边已经将眼睛熬得通红的山叔道:“算了吧。”
即使他只是谢家旁支的子弟,却也不好闹出这样的丑事。
毕竟他并非只有谢竹茹一个孩子。
他总得为其他人着想。
哎,只是可惜了张家那一桩大好的亲事。
……
第一日那黑衣人走后,谢竹茹见到了熟悉的人。
来人她身形佝偻,身上还总是萦绕着难闻的气味,容颜苍老,却对她露出了慈祥而局促的笑容。
竟是曾经在谢家倒夜香的赵婆婆。
赵婆婆一脸心疼地看着谢竹茹,却不敢凑上前去,生怕污了谢竹茹的鼻子,于是轻轻推了推她手里拉着的那个小囡:“去去。”
小囡的怀里抱了一个竹篮,有些怯懦地上前两步,将手里的竹篮递给了谢竹茹:“姐姐,给。”
谢竹茹接过,只见里头是尚且温热的千层酥饼,并着一碗飘着芫荽的香喷喷的老母鸡汤。
赵婆婆开了口:“大小姐快趁热吃。”
又想起自己身上的味道,匆忙后退两步,面上仍是化不开的关怀:“您别怕,这儿就是您的家。”
“趁热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接着像是怕谢竹茹再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赵婆婆丢下一句:“老奴就在隔壁,大小姐有事便找我。”
接着便急匆匆的离开了。
倒是赵婆婆手里拉着的那个小囡,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谢竹茹,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谢竹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鸡汤,轻轻抿了一口。
汤色清亮,入口却异常醇厚鲜香,温暖的滋味瞬间熨帖了冰冷的肠胃。
谢竹茹又撕下一块酥脆的千层酥饼,有些木楞地放入口中。
这饼极酥脆,不过撕了小小一块,饼渣便像碎雪一般簌簌落下。
吃起来有点狼狈。
不知怎地,谢竹茹想起了孟琦的话,她说:“吃饼就要吃刚出炉的酥饼,配热腾腾的汤,不拘是鸡汤、鱼汤还是羊汤都可,接着先尝两口饼的滋味儿,再将这饼浸到热乎乎的鲜汤里,那就是另一种滋味儿了。”
那时的孟琦一脸满足,笑脸红扑扑的,仿佛回味起了那鲜美的滋味:“这滋味儿才最是美味。”
岳明珍却在一旁抬杠:“怎地就非得是酥饼了?我觉着那葱油饼也不错。”
韩丽娘也插话进来:“就是就是,要我说,那椒盐锅盔沾汤才最带劲儿。”
麦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道:“我觉得都好,各有各的好。”
而苏云舒却不说话,只笑眯眯地看着,被问到了头上,却将话头东引:“竹茹呢?竹茹觉得如何?”
竹茹不知道。
竹茹喝汤便喝汤,吃饼便吃饼,但从不知那饼沾到汤里是什么滋味儿。
但现在竹茹知道了。
她依着记忆里孟琦的话,小心地将一小块酥饼浸入鸡汤,不过片刻又手忙脚乱地夹了起来——因为孟琦曾说过:“这饼却不可泡太久,泡久了便失了酥性……”
最后,那块沾了汤汁后显得有些可怜巴巴的饼被谢竹茹送入了口中。
片刻后,那汤里泛起了小小的涟漪。
这饼真好吃啊,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