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霁步履无声地穿过庭院，走向用作客舍的厢房。
越靠近，越能听到里面传来细碎的声响和压低的说话声。
“…你忍着点哦，这个药撒上去可能会有点疼…但我四师姐说效果很好的…”
是阮喃喃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安抚。
“没、没事…谢谢你，小妹妹…”
另一个虚弱却依旧能听出几分清脆的女声回应着，夹杂着因疼痛而吸气的嘶声。
陆云霁在门外停顿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内，阮喃喃正笨拙而认真地给那唐门少女肩膀上的伤口撒金疮药粉。
少女半倚在榻上，破损的外衫褪至臂弯，露出狰狞的伤口。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比刚才多了些生气，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看到陆云霁进来，立刻像是受惊般缩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挤出感激的笑容。
喃喃听到动静回头，见到陆云霁，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汇报：
“师兄！药上好了！血好像止住了！”
她语气里带着点完成任务的骄傲。
陆云霁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少女的伤口。
伤口颇深，边缘泛着不正常的微黑，显然对方的兵刃或手法带了点阴毒劲力，但对于见惯四师姐苏南雪手段的他而言，这伤势处理起来并不算难。
他只是不太习惯亲自处理陌生人的伤，尤其是…女性。
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清雅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
这是苏南雪留下的上品内伤药，药性温和却效力强劲。
他将水杯和那枚散发着莹润光泽的丹药一起递过去，动作有些僵硬，视线落在对方伤口下方的被褥上，避免直接对视。
“…温水。药…内服。”
他言简意赅地说明，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
唐门少女受宠若惊地接过，连声道谢：
“多谢师兄！多谢师兄救命之恩！”
她毫不犹豫地将丹药吞下，又喝了几口水，动作间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努力保持着笑容，眼神不住地往陆云霁脸上瞟，带着明显的好奇和探究。
陆云霁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身，对阮喃喃道：
“喃喃，去找件…你的干净衣服来。”
“哦！好！”
喃喃应声，立刻跑向自己的房间。
屋内顿时只剩下陆云霁和那唐门少女。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和尴尬。
少女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这尴尬，或者说，她习惯了用话语填满所有沉默。
丹药下肚，一股暖流化开，让她精神稍振，话匣子立刻关不住了。
“这位师兄，真是多谢你了！你武功好厉害啊！外面那些家伙那么凶，你都没出手，他们就吓跑了！”
“这里就是无忧谷吗？哇，比传说中还厉害！刚才那是阵法吧？太神奇了！”
“师兄你怎么称呼啊？我叫唐小柒，唐门的唐，大小的小，柒是数字那个柒！我是偷跑出来玩的，真的没干坏事，就是不小心…”
“对了，刚才那位可爱的小妹妹是你师妹吗？她人真好…”
她语速极快，叽叽喳喳，如同春日檐下争喧的雀鸟，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根本不给人回答的空隙。
陆云霁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比面对四个先天高手围攻还要难以招架。
他身体绷得有些紧，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视线低垂，盯着地面的一处纹路，仿佛能看出花来。
对于这种密集的热情和问话，他本能地感到无措，甚至有些想要退避。
“…嗯。”
他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回应了所有问题。脚步不着痕迹地又往门口方向挪了半分。
幸好，阮喃喃很快抱着一套她的衣裙回来了，鹅黄色的，很是鲜亮。
“给你衣服！”
喃喃把衣服放在榻边。
唐小柒又是一叠声的感谢，拿起衣服比划了一下，笑嘻嘻地说：
“好像稍微小一点点，不过没关系！谢谢小师姐！”
这一声“小师姐”叫得阮喃喃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开心，抿着嘴笑。
陆云霁见有人接手，立刻低声对喃喃交代一句：
“…你…照顾她。”
说完，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厢房，轻轻带上了门，将那依旧未停的、充满活力的说话声关在了门内。
走到廊下，他才感觉周围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轻轻松了口气。
应付外人，尤其是如此…健谈的外人，实在耗费心神。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升高。
经过这番折腾，原定今日教导小师妹《梦蝶剑诀》的开篇，怕是无法进行了。
他默默走到院中老梅树下，盘膝坐下，目光掠过厢房的方向，听着里面隐约传出的、喃喃偶尔插话和唐小柒不绝于耳的声音，心中思绪微沉。
唐门…
追杀…
这名叫唐小柒的少女，看似活泼烂漫，语焉不详，但能惹得唐门派出一名先天带队的追兵，其所谓“不小心看到”的事情，绝不可能简单。
这麻烦，恐怕不是轻易能打发走的。
他闭上眼，神识内敛，体内那枚圆满无漏的“金丹”缓缓旋转，精纯浩瀚的《逍遥游心篇》内力如溪流般无声运转，抚平因外界干扰而产生的细微波澜。
无论如何，人既已救下，便没有半途推出去的道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只是这谷中日后，怕是再难有往日的完全清静了。
他听着厢房里隐约传来的、唐小柒试图教阮喃喃一种唐门小手势而引发的细小惊呼和笑声，心中默默想道。
陆云霁在梅树下静坐了近一个时辰。
《逍遥游心篇》内力运转周天，如春溪化雪，悄然抚平了因外人闯入和言语纷扰而生出的些许躁意。
金丹圆融，灵台复归清明，外界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而富有层次——
风吹过梅枝的细微呜咽，雪水从屋檐滴落的嗒嗒声，远处溪流的淙淙作响，以及…厢房里那两个少女压低了却依旧不绝于耳的交谈声。
大多是唐小柒在说，嗓音恢复了七八分清脆，语速快得像是在赶着什么。
从蜀中美食说到唐门里各种稀奇古怪的机关小玩意，又抱怨练功的辛苦和偷跑出来的刺激。
阮喃喃则偶尔插话，声音里带着惊奇、同情和一点点被新知识冲击的懵懂，间或发出一两声低低的惊呼。
陆云霁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