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钳着她下颌的手指力道终于松缓，甚至略显生硬地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滑过，最终停留在她的鬓边，替她拢了拢几丝因紧张而滑落的碎发。
“你做得很好。”这句评价不知是指她适才的娇弱表演，还是之前的应对。
宇文成都收回手，不再看她，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指尖敲了敲那份宾客名录。
“明日席间位置，你会坐在我身侧。”这简单的安排，却是最有力的身份昭告。
“至于旁的……”他目光掠过窗外的深沉夜色，声音重新恢复平板的冷硬：“休息吧，明日再说。”
他结束谈话的姿态毋庸置疑。
杨雪霁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缠绕。
她放下早已微凉的青玉碗，站起身，对着宇文成都盈盈一礼：“妾身告退。”
她走向房门，背脊依旧挺直，但脚步却不似来时那般轻松。
在推开那扇沉重门扉的前一瞬，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
灯下，宇文成都依旧垂首于那卷长长的名录之上，侧脸的轮廓在烛光中如刀削斧凿，冷硬专注。
只是桌案一侧，那方被他用来擦拭紫砂壶的素白丝帕，不知何时已被随意搁置，一角不慎沾染了案上的些许朱砂印泥，如同纯洁画布上绽开的一抹刺目猩红。
这夜的风，刮得人心慌。
杨雪霁紧了紧衣襟，推开沉重的木门，身影投入门外更深的寒夜之中。
暖香阁的灯火，已在远处隐约亮起。
明日那场盛大的寿宴，终将成为宇文家这艘巨舰航行中一道无法回避的惊险暗礁。
而他们这对各怀心思的“夫妻”，也将在那风暴眼中，上演一场不知终点为何方的博弈。
书房内的烛火在杨雪霁离开后轻晃了一下，光晕中，那枚落在名录上的云水纹玉珏，正流转着温润而幽深的光泽。
翌日，冬至后的第一场薄雪悄然覆盖了京都。
洁白的雪粒映照着丞相府张灯结彩的朱门绣户，竟显出一种别样的庄重喜庆。
寒冽的空气被暖香阁内巨大的紫铜熏炉彻底驱散，氤氲着上等沉水香的暖意，与酒肴馥郁的气息交织弥漫。
暖香阁内早已布置得如同瑶池琼台。璀璨的琉璃宫灯从高处垂挂，流光溢彩，将大厅映照得如同白昼。
名贵的猩红波斯地毯绵延铺展，落地无声。
数百张紫檀嵌螺钿的案几按尊卑排列齐整，金樽玉盏，象牙镶箸，早已铺陈开来。
身着锦衣的侍女垂手侍立，屏气凝神，静候贵客。里一层外一层的侍卫也做好了随时护卫的准备。
宾客们遵循尊卑礼序，在悠扬的引磬声中，沿着宽阔的回廊络绎步入暖香阁。
方姨娘一身崭新的藕荷色锦缎袄裙，颜色温婉却显得几分拘谨，发间只簪一枚素雅的玉簪，努力挺直背脊，缓缓入内。
宇文成器穿着簇新的宝蓝锦袍，脸上带着少年人未脱的稚气和面对大场面的紧张，眼神茫然地在满堂华彩和陌生的面孔间逡巡。
宇文成淑步履从容，通身气派。
高耸的望仙髻正中压着那只七宝金凤展翅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光华熠熠。
她身着绛紫色百鸟朝凤缂丝宫装，行动间裙摆微动，雍容气度浑然而生。
其夫左武卫将军杜如晦紧随其后，一身赭石色武将常服，身姿魁梧挺拔，面容刚毅沉稳，目光如炬，行走间自有龙骧虎步之风，向相识的勋贵武官微微颔首示意，气魄沉凝。
宇文成璎则如一团灼热的火焰撞入视野，一身茜素红缕金穿花云锦长裙，裙摆曳地铺开，行步间若流霞翻滚。
精心打理过的灵蛇髻上，那支赤金点翠凤凰步摇振翅欲飞，凤口衔着的红宝流苏流光溢彩，与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飞扬骄矜相得益彰。
她顾盼生姿，仿佛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林姨娘今日可谓“盛装”到了极致，一身浓艳得几乎刺眼的绛紫色遍地金妆花缎大袖衫，满头珠钗翠簪叮当作响，一张粉黛堆砌的脸上挂着刻意谦卑的笑容。
宇文成龙则像抽了骨头的伞，穿着昂贵的锦袍，脸色苍白中透着一股病气后的青灰，眼神躲闪飘忽，尽力降低存在感，跟在母亲身边。
宇文化及缓缓步入，他身着一品文官蟒袍，并非朝堂上那种极致庄重的紫袍，而是更为内敛华贵的深紫色织金云海纹锦袍，外罩一件玄色缂丝仙鹤祥云纹的貂绒大氅。
头戴一顶象征位极人臣的紫金冠，玉带束腰，腰间悬着御赐的羊脂白玉蟠龙佩。
面容保养得宜，不见太多老态，下颌蓄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深邃，如同古井深潭，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蕴藏着翻涌不息的城府与久居上位的威严。
他步履沉缓，每一步都仿佛丈量着脚下的权势之路，带着一种无需言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作为孝子与家主的和煦笑容，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更像是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
他的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宾客们纷纷起身，或躬身或颔首，低语问候声此起彼伏：“丞相大人安好！”“相爷万福！”
宇文化及微微颔首，目光沉稳地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向众人回以温和又不失距离的致意。
他的视线在主位空悬的宝座和侧旁预留的席位间短暂停留，随即稳步走向主位下首左侧最尊贵的位置。
紧随宇文化及身后半步之遥的，是其弟宇文惠及。
宇文惠及穿着一身宝蓝色团花暗纹锦缎长袍，外罩一件石青色貂皮斗篷，用料考究，却比其兄的着装少了几分厚重的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矜贵与圆滑。
他面容与宇文化及有几分相似，却显得更为清瘦，眼神也更为活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谄媚与精明。
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看似只是发自内心地为母亲寿辰欢喜，但那笑容在眼角眉梢堆砌得过于用力，反而透出一种刻意的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