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那只碎裂的珐琅彩茶盏,如同一个无声的警号,在苏荔心头久久回荡。皇后的怒意,并未宣之于口,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令人心悸。苏荔深知,冬至宴的成功,非但未赢得皇后的认可,反而触动了其最敏感的神经——中宫权威与多年经营的潜规则网络。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年关在即,六宫事务繁杂。缩减用度的新政虽已推行,但积弊已深,暗流涌动。各宫表面遵从,私下小动作不断。翊坤宫虽未再明目张胆超支,但申请修缮、添置用品的名目愈发刁钻古怪,试图在规则边缘试探。其他妃嫔也多有怨言,只是碍于圣意和懿妃如今的势头,不敢公然发作。
真正的考验,来自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炭敬。
时值隆冬,北京城天寒地冻,宫中取暖乃是头等大事。各宫份例炭火皆有定数,但以往惯例,内务府往往会根据各宫主位得宠程度、位份高低,在定额之外,有所“添润”,美其名曰“炭敬”。这“炭敬”多少,并无明文规定,全凭内务府掌事太监揣摩上意、平衡关系,成为一项重要的人情和权力寻租空间。苏荔的新规,明确取消了所有定额外开支,“炭敬”自然也在废止之列。
此举无疑捅了马蜂窝。高位妃嫔习惯了优渥,骤然削减,虽不敢明言,但宫中寒意似乎都重了几分。低位妃嫔虽得公允,却也担心日后失了巴结上司的由头。内务府更是损失了一条重要的财路和人脉渠道,怨气暗生。
这日,内务府炭库的管事太监哭丧着脸来报,说是翊坤宫的年贵妃遣大宫女来领月例炭火,对取消“炭敬”一事极为不满,言语尖刻,指桑骂槐,说“有些人得了势,便忘了根本,连祖宗留下的体面都不要了”,并暗示贵妃娘娘畏寒,若炭火不足,恐伤凤体,届时皇上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几乎同时,永和宫的郭贵人也派人来诉苦,说份例炭火质量大不如前,多是烟大呛人的柴炭,上好银霜炭短少,冻得宫中老嬷嬷犯了咳疾。
两件事接连发生,绝非巧合。一方是权势滔天的贵妃施压,一方是弱势无宠的贵人诉苦,将苏荔架在了火上烤。若向年贵妃妥协,新规形同虚设,威信扫地;若置之不理,郭贵人处若真冻出人命,她难辞其咎,年贵妃更可借题发挥。
苏荔沉心静气,并未立刻决断。她先让云珠带人悄悄去炭库,随机抽查各宫近日领用的炭火样品,又调来近三个月炭火采购、分配的详细记录。数据很快摆到面前:翊坤宫领用的炭火品质确属上乘,且以往“炭敬”数额巨大;永和宫等低位宫苑,所得炭火品质参差不齐,时有好坏;而炭库采购记录显示,近期入库的银霜炭比例并未减少。
问题出在分配环节!有人利用职权,克扣低位份例,优抚高位,甚至可能中饱私囊!
苏荔心中冷笑,这是有人给她下套,想逼她要么让步,要么犯错。她思索片刻,有了计较。
她首先召见内务府炭库所有管事太监,并不斥责,只将抽查结果和分配记录摊开,淡淡道:“炭火关乎六宫冷暖,乃至性命攸关。皇上厉行节俭,意在公允,非是苛待。如今这分配记录与实物差距,诸位作何解释?是库房管理疏失,还是……另有隐情?”
她语气平和,目光却锐利如刀,扫过众人。几个管事冷汗直流,支支吾吾,不敢抬头。
苏荔不等他们辩解,直接下令:“即刻起,炭火发放,严格按新规执行,取消一切‘炭敬’。各宫凭对牌,按份例领取,领取时需当场验看品质、数量,签字画押。若再发现以次充好、克扣份例之事,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炭库一应账目、库存,即日起由粘杆处派员协同稽核,每日报本宫备案!”
这是釜底抽薪之举,彻底堵死了操作空间,并引入第三方监督。几个管事面如土色,连声应喏。
接着,苏荔亲自去永和宫探望郭贵人,查看炭火情况,温言安抚,并当场命内务府将短缺的上好银霜炭如数补足,并言明日后若份例有差,可直接至协理宫务处申诉。郭贵人感激涕零。
对于翊坤宫的施压,苏荔则采取“冷处理”。她并未直接回复年贵妃的责难,而是让苏培盛将一份关于“炭敬”旧例滋生弊端、有违圣意的陈条,连同严格执行新规的指令,正式行文至内务府存档,并抄送坤宁宫备案。此举既表明了态度,又将矛盾引向了制度层面,而非个人恩怨,让年贵妃有火无处发。
果然,翊坤宫那边沉寂了几天后,竟也按新规领取了份例炭火,未再生事。或许年贵妃也意识到,在皇帝明确支持新政的背景下,硬碰硬并非明智之举。
炭敬风波,看似有惊无险地平息了。苏荔凭借数据、制度和果断的处置,再次化解了一场危机,进一步树立了协理的权威。内务府上下见识了她的手段,办事愈发谨慎规矩。
然而,苏荔并未感到轻松。她注意到,在整个风波中,坤宁宫始终保持着一种异常的静默。皇后既未对年贵妃的施压表示支持,也未对苏荔的处置提出异议,仿佛一切与己无关。这种静默,比直接的反对更让人不安。那是一种蛰伏的、深不可测的力量在观望。
这日晚间,雍正来澹怀堂看弘曕。孩子已能咿呀学语,活泼可爱。雍正抱着儿子,冷硬的眉眼难得舒展。闲谈间,他似无意地问起:“朕听闻,近日炭火之事,颇有些议论?”
苏荔心中一凛,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他,便简要将事情经过禀报,重点强调了自己依据数据、秉公处理、引入监督的做法,并未提及皇后态度。
雍正听罢,哼了一声:“炭敬?陋习!早该革除!你做得对。这宫里,就是规矩立得不清,才让些人有了上下其手的空间。如今立了规矩,就要守规矩!谁若不守,朕自有道理!” 这话已是明确的撑腰。
他逗弄着弘曕,忽然又道:“皇后近日……身子可好些了?朕看坤宁宫,近来倒是清净。”
苏荔心中一动,谨慎答道:“皇后娘娘凤体违和,一直静养。奴婢不敢打扰,只按时将宫务简报呈送坤宁宫,请娘娘懿览。”
“嗯。”雍正不再多问,转而说起前朝一些关于整顿漕运、清查亏空的政事,语气中带着疲惫与决绝。苏荔静静听着,隐约感到,前朝的斗争已进入白热化,雍正的压力巨大。他将后宫整顿之事交予她,既是信任,或许也是希望后宫能成为他稳固的后方,而非掣肘的麻烦。
送走雍正,苏荔独坐灯下,心绪难平。皇后的静默,雍正的倚重,年贵妃的暂时退让,内务府的畏服……各种线索交织,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皇后的“病”,恐怕快要“好”了。而她协理六宫的这把火,已经烧到了宫规旧例的根基,迟早会触及皇后经营多年的核心利益。
她铺开纸笔,开始起草一份关于“整饬六宫用度、明晰职司规程”的条陈,准备在年后呈报。这一次,她要将改革推向更深层,涉及人员考绩、物资调配等更敏感的领域。她知道,这必将引来更强烈的反弹,尤其是来自那座一直静默的坤宁宫。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千堆雪。苏荔握笔的手,坚定而沉稳。既然退无可退,那便迎风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