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灯都亮了。
我刚从书房出来,手里还攥着那两块拼好的布片。绿芜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司星辰死了,死前咬舌,舌头被取出来验过,是真的。布片上的字连起来是“血月临朝,凤陨于野”,不是宫里用的料子,是民间粗麻。我让人把赵铁衣押上来,可他还废着,话都说不清,只能写。他写了几个字,手抖得厉害,墨都糊了。
我没等看完,就起身走了。
庆功宴不能停。百官都在等我,将士们打了胜仗,朝廷要给天下一个交代。我换了礼服,披上外袍,走进正殿。
殿内灯火通明,酒香扑鼻。大臣们举杯相庆,笑声不断。有人看见我进来,立刻跪下行礼,我抬手让他们起。我走到主位坐下,端起酒杯,说了几句场面话。他们又喝起来,气氛比刚才更热闹。
萧绝站在殿角,一身黑袍,没动杯子。他看我一眼,我点头,他便收回目光,继续守着。
我喝了半杯酒,放下杯子,起身走下台阶。我要巡席。
大臣们见我过来,纷纷站起行礼。我笑着让他们坐,顺手拿起一壶酒,给几位尚书倒了一轮。他们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我边倒边听,没人说不该说的话。
我往偏席走。
那边坐着几个人,是之前反对废除七皇夫制的老臣。他们当时上奏,说祖制不可轻改,女帝理政可以,但婚姻制度要维持旧例,以免动摇国本。我看了奏折,把人记下了。后来战事吃紧,他们又联名提议议和,被我驳回,其中两个还被贬了职。现在他们回来了,坐在角落,笑得不太自然。
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说话。声音不大,但我离得近,听得清。
“旧制未远。”一人说,“人心思稳。”
另一人接:“只是时机未失。”
我停下脚步。
他们抬头看我,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行礼。
“陛下。”几人齐声喊。
我笑了笑,“你们聊什么?”
“回陛下,”年长的那个低头,“臣等在说今年春耕的事。”
“哦?”我拿起酒壶,“那我也听听。”
我给他们倒酒。他们双手接过,低头喝下。我站着没走,他们就不敢再开口。我问了几句农事,他们一一作答,说得滴水不漏。
我又问:“你们刚才说‘时机未失’,是什么意思?”
那人一愣,随即笑道:“臣是说……春耕的时机未失,误了这一季,就要等明年。”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转身要走,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看,是另一个人碰倒了酒杯,酒洒在袖子上。他慌忙擦,同僚递来帕子。我看着他们,没人看我。
我继续往前走,又去别的席位转了转。大臣们都很高兴,敬酒的敬酒,谈天的谈天。我应付了一圈,回到主位。
萧绝还在那里。
我坐下,没碰酒杯。刚才那几句话在我脑子里来回响。“旧制未远”“人心思稳”“时机未失”。这不是随便说的。他们不是在聊农事。
我抬眼扫了一圈大殿。多数人是真的高兴。可那几个人不一样。他们聚在一起,位置靠墙,容易退。说话时眼神乱飘,像是在找人接应。我走近时,他们立刻收声,动作太整齐,不像偶然。
我端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酒面平了,像一面镜子。
我忽然想起赵铁衣写的字。他写的是“岭南赵氏拨款十万两”,还有“北衙左卫换人”。这两件事我都查过,属实。但他没写谁指使的。他只写事实,不写名字。
现在这几个人,是不是也在等一个名字?
我放下杯子,看向萧绝。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微微点头。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们不需要说话。
我站起身,又拿了一壶酒。这次我往另一边走。我绕过大殿,从后侧接近那几人。他们以为我不会再来了,已经开始低声说话。
我放轻脚步。
“她今天心不在焉。”一人说。
“司星辰死了,赵铁衣也废了。”另一人道,“线索断了。”
“但预言还在。”
“血月临朝,凤陨于野。”
“只要她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我停在柱子后面。
他们不知道我听到了。
我等了一会儿,才走出来。他们看见我,又一次慌了。
“陛下!”
我笑着说:“你们这桌酒还没满,我来补上。”
我倒酒,手很稳。他们低头谢恩,不敢抬头。我倒完,转身离开。
走到殿中,我停下。
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低着头,肩膀绷着,像等着刀落下来。
我继续往主位走。
萧绝看着我。
我坐下,没说话。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味道是咸的。
我咽下去。
外面传来鼓乐声。是舞队进场了。大臣们拍手叫好。我抬起头,看他们跳舞。红袖翻飞,脚步整齐。
我忽然说:“那些人,还在联络。”
萧绝没问是谁。他知道。
他只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放下筷子。
“先不动。”我说,“让他们继续说。”
我看着那几人。他们抬头看了一眼舞台,又迅速低头。其中一人摸了摸袖口,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还在。
我记住了他的动作。
舞跳完了。大臣们鼓掌。我站起来,举杯说:“此战得胜,全赖诸卿同心。大晏江山,永世不倾。”
他们齐声应:“陛下万安!”
我喝下杯中酒。
酒有点凉。
我坐回去,手放在桌沿。
我知道他们在等什么。等一个信号,等一个带头的人,等一场混乱。他们觉得我杀了司星辰,废了赵铁衣,已经清了场。他们觉得现在是机会。
但他们错了。
我还没开始。
我抬头看萧绝。
他站得笔直,手按在剑柄上。
我收回目光。
我看着大殿尽头那扇门。今晚没人能出去。明天也不会。
我拿起酒壶,给自己再倒一杯。
酒倒满了。
一滴没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