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鼓声在太极宫上空回荡,庄严肃穆,却驱不散深秋清晨的寒意。
百官按品阶鱼贯而入,紫袍朱衣,冠冕堂皇,在宏大的太极殿内分列肃立。
李承乾身着太子衮冕,站在御阶之下首位,微微垂目。
凉州的尘埃似乎还未落定,东宫书房里柳絮那份指向“海贸”的密报,如同烧红的烙铁压在心头。
江南就像一个巨大的、充满迷雾的漩涡,吸引着他,也散发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御座上的李世民冕旒垂珠,神情威严,目光扫过殿下群臣,正要依例问询“有事早奏”。
“陛下!陛下——!!!”
一声带着惊惶、焦虑甚至有些破音的呼喊,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朝堂的肃静!
众人惊愕望去,只见户部尚书戴胄,这位以刚正严明、性情急躁闻名朝野的老臣,竟不顾朝仪,几乎是踉跄着冲出班列,扑倒在御阶之前!
他手中高高举着一份卷宗,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嘴唇颤抖着,仿佛遇到了天塌地陷般的大事!
“戴爱卿!何事如此惊慌?”
李世民眉头一皱,声音低沉,带着帝王的威压。
能让这位掌管国家钱袋子的户部尚书在朝会上如此失态,绝非小事!
“陛下!臣……臣有罪!臣……臣无能啊!”
戴胄的声音带着哭腔,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双手哆嗦着,将那份厚重的卷宗高举过头顶,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调:
“江南道……江南道盐税!出……出大事了!臣奉旨督核天下盐铁赋税,近日复核江南道近五年盐税账目,发现……发现惊天亏空!数额之巨,旷古未闻!此乃动摇国本之祸啊陛下!”
“盐税亏空?!”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在朝堂上炸开!
群臣哗然!
盐铁乃国家赋税支柱,尤其是盐税,更是国库的重要来源。
江南向来是盐税重地,鱼米之乡,富庶甲天下,怎么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亏空多少?”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
戴胄抬起头,老泪纵横,声音嘶哑地报出一个让整个大殿瞬间死寂的数字:
“仅过去三年,账面与实际入库差额,累计……累计白银三百七十万两!且年年递增!更有历年累积旧账,尚未完全厘清,恐……恐逾五百万两之巨!”
“五百万两?!”
“嘶……”
“这……这怎么可能?!”
倒吸凉气的声音和难以置信的低呼此起彼伏。
五百万两白银!
这足以支撑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足以赈济数道大灾!
竟在眼皮子底下,在号称富庶的江南,悄无声息地被蛀空了!
李世民猛地从御座上站起!
冕旒上的玉珠剧烈晃动,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死死盯着戴胄手中那份卷宗,仿佛要将它烧穿!
“戴胄!”
皇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刮过大殿每一个角落,
“给朕说清楚!钱呢?!钱都到哪里去了?!何人如此大胆?!”
戴胄浑身一颤,连忙回禀:
“臣……臣初步核查,账目伪造极其精巧,以‘损耗’、‘水患冲毁盐场’、‘灶户逃亡’等名目虚报,层层做假!但追查资金流向,虽被刻意掩盖,仍有蛛丝马迹显示,最终受益者,皆指向江南道几家垄断盐业、富可敌国的豪商巨贾!如‘万通盐行’的朱茂才、‘两淮盐栈’的沈万金等人!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
“地方盐运司、转运使司乃至漕运衙门,部分官员的账目往来及亲属产业,亦与此牵连不清!此乃官商勾结,上下其手,鲸吞蚕食我大唐国帑啊陛下!”
“蛀虫!统统都是蛀虫!”
李世民怒极,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上!
沉重的紫檀御案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
他胸膛起伏,眼中寒光四射:
“查!给朕彻查!剥皮抽筋,也要把这群蛀虫给朕挖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借了泼天的胆子,敢动朕的盐税根基!”
皇帝的雷霆之怒,让整个大殿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父皇。”
李承乾一步跨出班列,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坚定:
“盐税乃国之血脉,江南道亏空如冰山一角,其下恐有万丈深渊,牵涉必广。儿臣斗胆,请缨督办此案!深入江南,彻查盐税亏空根源,追缴赃款,严惩不法!”
李承乾的主动请缨,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瓢冷水!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太子殿下拳拳为国之心,老臣感佩。”
说话的是宋国公萧瑀。
他须发皆白,身着紫袍,是江南士族在朝堂上的领袖人物,德高望重。
他缓缓出列,对李世民行礼,又转向李承乾,态度谦恭但话语却绵里藏针:
“然,殿下容禀。江南之地,河网密布,商贾云集,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盐税一事,积弊多年,查,自然要查。但如何查,如何办,却需慎之又慎。”
他环视群臣,语重心长:
“盐商巨贾,富甲一方,与地方关联千丝万缕。若操之过急,手段过于凌厉,恐引发江南动荡,商路阻滞,民心生变。届时,非但不能追回亏空,反而可能动摇江南根本,得不偿失啊陛下!老臣以为,当以‘稳妥’为要,徐徐图之,方为上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有些积弊,当以疏导化解为主,过于刚猛,只怕玉石俱焚。”
萧瑀的话,立刻引起了部分官员,尤其是出身江南或与江南利益攸关官员的共鸣,纷纷低声附和:
“宋国公所言极是!”
“江南系天下财赋重地,确实不宜大动干戈……”
“稳妥为上,稳妥为上啊……”
李承乾听着这些“稳妥论”、“水至清无鱼论”,心中冷笑。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背后,藏着多少利益集团的恐惧和阻挠!
他迎着萧瑀看似恳切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朗声道:
“宋公所言‘稳妥’,承乾不敢苟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的锋芒,响彻大殿:
“何为稳妥?任由蛀虫吞噬国库根基是稳妥?坐视民脂民膏流入奸商贪官囊中是稳妥?等到江南盐税彻底糜烂,国用枯竭,边防废弛,万民怨怼之时,再来谈稳妥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些附和的官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国库之血,皆是民脂民膏!蛀虫不除,根基必朽!今日姑息养奸,明日便是大厦倾覆!此案,关乎朝廷命脉,关乎天下人心!绝非宋公所言‘水至清则无鱼’的细枝末节!乃是大是大非,关乎国运兴衰之根本!若因惧怕所谓‘动荡’而缩手缩脚,讳疾忌医,那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承乾既请缨,便已抱定刮骨疗毒之决心!查,就要查个水落石出!办,就要办个铁案如山!纵有惊涛骇浪,承乾愿一肩担之!”
李承乾这番话,铿锵有力,正气凛然,如同惊涛拍岸,瞬间压下了朝堂上的杂音!
那些原本附和萧瑀的官员,被这锋芒所慑,一时竟无人敢再出声反驳。
连萧瑀本人,也被李承乾这毫不留情、直指本质的犀利反击弄得有些措手不及,老脸微沉,却一时找不到更冠冕堂皇的理由反驳。
整个太极殿,只剩下李承乾清朗而带着铁血气息的声音在回荡。
御座之上,李世民的目光落在自己这个长子身上。
看着他挺拔的身影,听着他那番掷地有声、充满担当的宣言,眼中的怒火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有审视,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激赏?
凉州归来的李承乾,身上似乎多了些什么。
是沉稳之下的锋芒?
还是迷雾中磨砺出的坚韧?
李世民沉默了片刻,整个大殿的气氛也随之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皇帝身上。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太子所言,甚合朕心!”
一句话,为这场朝堂争论定下了基调!
“盐税乃国之命脉,亏空至此,若不彻查严办,朝廷威严何在?天下法度何在?国库空虚,边军粮饷何以为继?黎民赋税负担又如何减轻?”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萧瑀等人,带着帝王的威压:
“水至清或无鱼,但水若污浊不堪,便是死水!鱼虾亦不能活!朕要的是活水清渠,不是藏污纳垢的泥潭!”
他转向李承乾,一字一句宣布:
“李承乾听旨!” “儿臣在!”
“朕命你为江南道盐铁转运使,赐尚方剑,总揽江南盐税亏空一案!准你节制江南道相关有司衙门,遇紧急、贪墨、阻挠查案者,可先斩后奏!务必给朕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追回赃款,严惩首恶!无论是巨商富贾,还是朝廷命官,凡涉此案者——绝不姑息!”
“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皇重托!”
李承乾躬身领命,声音沉稳有力。
尚方剑!
先斩后奏!
父皇给了他极大的权柄,也赋予了千斤重担!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退出太极殿。
李承乾正要随众人离去,内侍王德悄然走到他身边,低声道:
“太子殿下,陛下召您甘露殿单独奏对。”
甘露殿内,李世民已除去厚重的朝服,只着一身明黄色常服,背对着殿门,负手站立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似乎定格在江南那片水网密布的区域。
“儿臣参见父皇。”
李承乾躬身行礼。
李世民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
殿内的熏香袅袅,气氛有些凝滞。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朝堂上的雷霆万钧,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承乾,你可知,朕为何最终支持你?”
“儿臣愚钝,请父皇明示。”
李承乾谨慎回答。
李世民转过身子,目光深邃如古井,落在李承乾脸上:
“因为你说得对。蛀虫不除,根基必朽。江南盐税之弊,已成附骨之疽,非剜去不可。”
他踱了几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高耸的宫墙,
“但承乾,江南不是凉州。”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意味深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凉州是边塞军镇,快刀斩乱麻,虽痛却快。江南是帝国的钱粮命脉所在,河网密布,人心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那里盘踞的,不只是几个盐商,几条蛀虫。那里是千年世家、地方豪强、富商巨贾、朝廷官吏等等各方势力交织如同蛛网!盐利动人心,动的是无数人的奶酪,是他们的身家性命!”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李承乾:
“查,要查个水落石出!这点,朕绝不妥协!但办……要办得‘稳当’。”
“‘稳当’?”
李承乾咀嚼着这个词。
“对,稳当。”
李世民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期许,有警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朕要你揪出首恶,追回赃款,整肃盐政!但朕不要江南翻天覆地,商路断绝,漕运瘫痪,民心惶惶!龙舟行于浊浪,舵把得太急,先翻的未必是浪里的鬼。 盐税案背后,水有多深,牵扯多广,连朕也未必看得清全部。你此去江南,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既要锋利,也要懂得平衡之道。既要挖出毒瘤,也要尽量保住江南这具身体的元气。这其中的分寸,比在凉州面对明刀明枪,难上百倍!你,明白吗?”
李承乾心头剧震。
父皇这番话,绝非单纯的告诫,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托付和隐晦的提醒。
江南案,阻力恐怕远超想象,甚至可能涉及连父皇都感到忌惮的势力!
所谓的“稳当”,是要他在掀起雷霆风暴的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护住帝国东南命脉的稳定?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儿臣……明白。”
李承乾沉声应道,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明白就好。”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随后,他走到御案旁,拿起一个巴掌大小、沉甸甸的、用黄绸包裹的物件。
他解开黄绸,露出一块形制古朴、雕刻着鱼形纹路、泛着幽冷青铜光泽的兵符!
“这是调遣扬州、润州、常州三府驻军的虎符。”
李世民将鱼符郑重地递到李承乾手中,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符经特殊改制,只认此符不认人,持此符可调动三府驻军,总计不超过三千精锐。此乃朕予你最后依仗,非到万不得已,生死关头,不得轻用!更不可泄露于人前!切记!”
冰冷的青铜鱼符落入掌心,沉甸甸的,那上面凸起的鱼鳞纹路硌着皮肤,传递着一股森然的杀伐之气。
这不仅仅是兵权,更是一把悬在江南上空的双刃剑!
它象征着父皇的支持,也是对他能力的最大考验,更是对他能否“稳当”行事的一道紧箍咒!
李承乾紧紧握住这枚象征着杀伐与制衡的鱼符,一股混杂着沉重、压力、决绝与凛然战意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父皇深沉难测的目光,再次躬身: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不负圣恩!”
走出甘露殿,秋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李承乾下意识地紧了紧握住鱼符的手,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脏深处。
江南……盐商……海贸……李恪…… 还有这父皇口中深不可测的水浑!
他迈开脚步,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被拉得很长。
一场比凉州更为凶险、更为复杂的风暴,已在江南的水面上,掀起了第一道遮天蔽日的浪头。
而他,即将驾着一叶孤舟,驶入那惊涛骇浪的漩涡中心!
手中这枚冰冷的鱼符,是钥匙,也是枷锁。
更是父皇那句沉甸甸的告诫—— 查,要水落石出!
办,要…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