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内，药香袅袅，比之月前病危时的浓重苦涩，如今的气息淡雅清幽了许多，如同殿外初夏新发的嫩叶。
长孙皇后靠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卷佛经，窗棂透过的暖阳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气色确实安稳了不少。
李世民坐在一旁，亲手剥着新贡的枇杷，金黄的果肉递到皇后唇边，帝后之间流淌着劫后余生的脉脉温情。
“观音婢，今日觉得如何？胸口可还闷？”
李世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长孙皇后咽下甘甜的果肉，温婉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了些：
“劳陛下挂心，好多了。自打承乾这孩子日日虔诚‘祈祷’，那‘仙缘’加身之后，咳喘轻了，夜里也能安眠了。只是---”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下意识地抬手，用修剪得圆润的指尖轻轻蹭了一下自己白皙脖颈与衣领交界处，
“偶尔觉得这里有些发痒，起了些小红点，倒也不甚要紧。”
李世民闻言，立刻放下手中的枇杷，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扫向皇后所指之处。
果然，在细腻的肌肤上，隐隐可见几颗极细小的、淡红色的疹点，如同被蚊虫叮咬过一般，零星散布。
“发痒？红疹？”
李世民眉头瞬间拧紧，声音沉了下来，
“来人！速传太医令！”
“陛下，不必如此紧张。”
长孙皇后忙按住他的手，宽慰道，
“许是换季时节，皮肤娇嫩了些，或是新制的里衣料子不够细软，些许微痒罢了，并无大碍。”
然而，此刻正侍立在殿内角落，垂首恭候的李承乾，心头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几颗微不可察的红疹，落在他眼中，却如同晴天霹雳！
青霉素过敏！
初期症状！
他前世模糊的医学常识瞬间被激活！
皮疹、瘙痒！
这正是青霉素过敏反应的典型初期表现！
他之前只关注药效，竟忽略了这要命的副作用！
古代没有皮试，没有抗过敏药，一旦过敏反应加重，喉头水肿、过敏性休克，后果不堪设想！
他之前太过依赖穿越者的“先知”，却忘了“仙丹”的本质是双刃剑！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承乾的内衫。
他强迫自己维持住表面的镇定，手指在宽大的袖袍里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冷静。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
“父皇息怒。母后所言极是，些许红疹，未必与‘仙缘’有关。儿臣观母后气色精神，确已大安，此乃天佑母后，洪福齐天。为免父皇母后忧心，儿臣稍后便去仔细‘祷祝’一番，必求神灵护佑母后玉体再无微恙。”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帝后，又将责任揽到了自己“祷祝”的环节上，暗示“仙缘”本身没问题，可能是自己沟通神灵还不够“到位”。
李世民深深看了李承乾一眼，见他神色坦然中带着关切，紧绷的脸色才缓和了些许，但仍沉声道：
“嗯，承乾有心了。务必仔细，你母后玉体，容不得半点差池！”
“儿臣遵旨！”
李承乾垂首应诺，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他知道，必须立刻调整方案！
剂量必须大幅降低！
间隔必须延长！
同时，提纯工艺必须尽快突破！
原始的粗提物杂质太多，过敏风险太高！
东宫深处，那个被严密看守、偏僻得连鸟都不愿多待的破败小院，如今彻底变了模样。
原先杂乱的霉斑培养被清理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用厚实青砖新砌的、表面打磨得极其光滑的“工作台”。
窗户全部用细密的油纸重新糊过，缝隙处用桐油拌着石灰仔细封死，最大程度隔绝外界尘埃。
所有进出此处的小太监，必须换上用滚水煮过、在阳光下暴晒过的粗布罩衣，用特制的皂角混合草木灰反复净手，连口鼻都要用多层细葛布蒙住，这是李承乾绞尽脑汁能想到的唐代版“无菌”操作了。
负责此处核心机密的小太监，名叫来顺。
几个月前，他还是个只会在御花园洒扫、看见虫子都会尖叫的小透明。
如今，他成了这间“皇家顶级微生物实验室”的首席技术官，虽然是被逼的。
此刻，来顺正佝偻着瘦小的身子，凑在一个巨大的、敞口的粗陶缸前，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鼻尖几乎要碰到缸口。
缸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煮熟放凉的小米粥，这是李承乾能找到的最佳培养基，上面覆盖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绿油油、毛茸茸的霉菌！
那绿毛在相对洁净的环境里长得格外“精神”，散发着一股浓烈而怪异的、混合着土腥、腐败和一丝奇异甜香的“仙气”。
李承乾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眉头依旧紧锁。
他没惊动来顺，只是站在门口阴影处观察。
只见来顺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前端被磨得极其光滑圆润的细长竹签用来代替玻璃棒，轻轻拨弄了一下缸边缘的一小簇绿毛，又凑近仔细闻了闻，然后直起身，用一种混合着恐惧、敬畏和一点点被迫养成的“专业”口吻，对着空气其实是向李承乾汇报，但不敢直视，清晰地说道：
“启禀殿下，三号‘洞天福地’，今日‘仙气’，呃，那个浓郁醇厚，已达‘吐纳’之巅峰！观其‘祥云’，厚实绵密，色泽纯正，远胜一号、二号‘福地’！是否择吉时进行‘萃取’仪式？”
他艰难地吐出这些被李承乾强行灌输、半懂不懂的“专业术语”，小脸憋得通红，眼神里充满了“殿下求放过”的哀求。
李承乾看着他那副又怂又认真的样子，连日紧绷的心弦莫名松了一丝，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他走到缸边，也凑近看了看那蓬勃生长的绿毛，浓郁的气味冲得他鼻子发痒。
他强忍住打喷嚏的冲动，压低声音问：
“‘仙气’是浓郁了，可那‘燥气’呢？比上次‘萃取’前，可有减轻？”
来顺一愣，小脸皱成一团，显然被这个超纲问题难住了。
他努力回忆着之前几次“萃取”时绿毛的状态和气味，又仔细嗅了嗅，不太确定地小声回答：
“回殿下，小的愚钝，感觉这次的‘仙气’，好像更‘冲’了点？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燥’味，似乎淡了那么一丝丝？小的也说不好---”
他越说声音越小，生怕说错了惹祸。
李承乾没责怪他。
他自己也闻不出来太大区别。
古代的“提纯”，本质上就是撞大运！
他只能根据记忆中模糊的流程，结合眼下能搞到的材料，醋、酒、反复过滤，一遍遍尝试。
降低剂量只是治标，提高纯度才是根本！
“一丝丝，一丝丝也好。”
李承乾盯着那缸诡异的绿毛，眼神锐利如刀，
“继续观察！‘吐纳’巅峰过后，便是‘仙气’内蕴之时（指次级代谢产物积累），那时再进行‘萃取’！记住，所有器具，煮！所有布巾，晒！手，给我洗脱皮也得洗干净！一丝外界的‘浊气’（指杂菌）都不能带进来！明白吗？”
他语气严厉。
“明白！明白！小的明白！煮！晒！洗脱皮！”
来顺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感觉自己的小命和这缸绿毛的“仙气”已经牢牢绑在了一起。
几日后，两仪殿。
李世民心情极好。
长孙皇后脖颈处的红疹在李承乾“调整祷祝”后果然消退，再未出现，精神气色更是一日好过一日。
困扰多年的气疾仿佛真的被那神奇的“仙缘”压制住了。
他处理完几件紧要政务，看着下首恭敬侍立的李承乾，越看越觉得这个儿子顺眼。
不仅化解了陇右危机，安抚了山东士族，连皇后这沉疴都似乎在他手中出现了转机！
“承乾，”
李世民放下朱笔，脸上带着难得的、纯粹的赞许笑容，
“你母后近来安泰，朕心甚慰！此皆你虔诚孝心，感动上苍，降下‘仙缘’之功！”
李承乾心头一紧，面上却适时露出孺慕和欣喜：
“父皇谬赞。母后洪福齐天，自有神佛庇佑，儿臣不过略尽心意罢了。”
“嗯，孝心可嘉！”
李世民满意地点点头，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好奇与一丝帝王对“神迹”本能的探究欲，
“说起来，那位指引你获得‘仙缘’的海外番僧当真是世外高人！其慈悲心肠，神通手段，令人神往。不知此高僧如今仙踪何处？可还在我大唐境内？朕倒是很想见上一见，当面致谢，若能聆听几句佛法真谛，亦是生平幸事！”
轰！
李承乾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番僧？！
哪来的番僧？！
那完全是他为了解释青霉素来源，临时瞎编出来的挡箭牌！
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构人物！
父皇竟然要见他？！
他大脑疯狂运转，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父皇，那位大师，乃真正的世外高人，行踪飘忽不定，如闲云野鹤。当日指点儿臣后，便言尘缘已了，飘然西去，追寻佛国真谛去了。临行前曾言，缘起缘灭，不可强求，儿臣也不知大师如今身在何方。”
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李世民的神色。
李世民闻言，眼中的热切并未完全消退，反而更添了几分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的向往，他捋着短须，沉吟道：
“哦？已然西去追寻佛国了？可惜，可惜啊！如此高人，未能得见，实乃憾事---”
他顿了顿，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追问道，
“那这位高僧法号为何？相貌有何特征？承乾你且细细道来，朕也好命人留意，若大师他日云游回返，定要盛情相邀！”
李承乾的心跳得像擂鼓！
法号？
相貌？
他当初只想着圆谎，哪里编得那么细？！
此刻被皇帝老子当面追问细节，简直是要命！
他强迫自己稳住呼吸，电光火石间，前世从大秦穿越到现代看过的西游记、各种高僧形象在脑中飞速闪过，硬着头皮开始现场编造：
“回父皇，大师自号‘慧岸’，身形清瘦矍铄，须眉皆白，双目澄澈如婴童，望之令人心生宁静。衣着甚是朴素，仅一袭灰色旧僧袍，手中常持一串乌木念珠---”
他尽量描述得模糊而符合世外高人的刻板印象，手心早已被冷汗浸透。
“慧岸，乌木念珠---”
李世民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努力想象那位高僧的风采，最终遗憾地叹了口气，
“罢了，既是世外高人，自有其缘法。承乾你能得此机缘，已是天大的福分，当惜之重之！务必继续虔诚‘祷祝’，护佑你母后安康！”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定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承乾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应诺，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退出两仪殿，初夏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李承乾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后怕的冰冷。
“神仙好请难送，这‘海外仙师’的架子，怕是越摆越大了---”
他暗自苦笑，心头沉甸甸的。
皇后的过敏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而那个被自己随口杜撰出来的“慧岸大师”，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一旦谎言被戳穿，后果不堪设想！
他抬头望向东宫深处那个藏着“仙气”源头的偏僻小院，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必须赶在皇后出现严重过敏、或者父皇对“番僧”的疑心加重之前，真正掌握这“绿毛仙丹”的命脉！
纯度！
剂量！
必须尽快突破！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朝着那个小院小跑而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冰层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深寒。
而就在他身影消失在宫道转角时，远处一座殿阁的阴影里，一个身影悄然收回窥探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