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羽飞鸟在枯枝上停了片刻,忽而振翅而去。苏桐抬眼望了一瞬,便收回目光,将图纸上那道人工沟渠的痕迹圈出,提笔写下“查水脉流向,溯工痕年代”八字,交予内侍速递尉迟凌峰。
半个时辰后,快骑营密报回传:那村落确有暗渠,引山泉入旱地,工程始于两月前,施工者皆为外乡口音,完工即散。更关键的是,渠尾连接一处废弃陶窑,窑底藏有铁锈碎屑与未燃尽的火油布条——此非农用之物,实为伏火机关所备。
她指尖轻叩案角,心中已有定数。
七国所谓联合施压,不过是一场由少数人推动、多数人观望的虚张声势。东瀛欲借他国之口遏制大雍南扩,却不敢明面挑衅;西狄牵线结盟,实则另有所图;唯有南诏与乌桓,本无深仇,只是惧我势强,被迫随众而来。若能拆其表里,以利导之,危机可转为机缘。
她起身整衣,捧一卷《七国赋税田亩录》步入前殿偏阁。玄烨宸已在等候,见她进来,只道:“礼部来报,七国使节齐聚鸿胪寺,言有要事共议。”
“臣已知晓。”她将册子置于案上,“他们要谈,便让他们谈。但这一回,不能由他们开口定题。”
玄烨宸略一颔首:“你打算如何应?”
“三不原则。”她语气平稳,“不退驻军,不断使团,不对等让步。但他们想要的‘体面’,我们可以给。开放南境三市为互贸特区,许其商队入境交易,免三年关税;再赠新式曲辕犁与水车图样,助其耕垦荒地。”
帝王眉心微动:“这是否太过宽厚?朝中老臣必言媚外。”
“宽厚是表,立信是里。”她直视前方,“今日让利,是为了明日安边。若诸国因小利而动,自然疏于合谋;若有国愿单独签约,其余联盟便不攻自破。况且——”她稍顿,“我们送出的是图纸,不是匠人。他们会用,未必会造。待其农产依赖我技,再收缰不迟。”
玄烨宸沉默良久,终道:“准你全权处置,但须在礼制之内行事。”
“礼制之外,从无真正和平。”她轻声道,“臣请陛下允准‘持节专对’之权,临机可代天子言。”
帝王凝视她片刻,提笔批下:“特许苏氏,持节都护,总理外务,便宜从事。”
诏书尚未颁出,消息已传至鸿胪寺。
次日辰时,七国使节列坐堂上,东瀛使臣率先发难,称大雍增兵南境,扰邻不安,若不停止扩军、削减使团规模,各国将共议边境封锁之事。北戎使臣立即附和,语气强硬。
苏桐端坐主位,未动怒,亦未辩解。待二人言毕,她命人呈上一份账册,当众翻开:“东瀛使臣提及兵资调动,倒提醒了我。过去三载,贵国向我朝采购生铁共计八万斤,用途申报为‘铸锅造器’。然经查,同期贵国并无大型冶炼工坊扩建记录,民间炊具产量亦未见增长。”她抬眼,“不知这些铁料,如今安放何处?”
满堂皆静。
她不等回应,又转向北戎:“贵国去年冬曾遭雪灾,牲畜冻毙甚多。我朝特许减免半年马市税额,助尔渡难。今贵使不谢恩惠,反随他人责我,不知是何道理?”
北戎使臣面色微变,欲言又止。
她随即话锋一转,对南诏与乌桓代表道:“我知道你们担忧什么。怕我朝借使团之名,行渗透之实。可若真想用兵,何必遣使?直接出征便是。我们选择谈,是因为我们也希望边境安宁。”
她取出两份文书:“不如这样。两国可先与我签署一年期试点通商协定,设共管市集,彼此派驻监察官。若期间无异动,来年续签,并扩大范围。若发现任何违约行为,协议立即作废,且我有权公开证据。”
南诏使臣低声与副使商议几句,问道:“若签约,贵国可否提供抗旱稻种?”
“不但提供,还可派农官指导种植。”她答得干脆。
乌桓使臣犹豫片刻,又问:“护卫人数……可否减至百人以内?”
“三百人已是最低限度。”她神色不变,“我使团中有女官、文吏、工匠,非战旅。但沿途匪患未清,为保安全,不容再减。不过——”她微微一笑,“贵国可派十名骑兵沿途协防,费用由我承担。既显诚意,也可监督行程。”
两人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东瀛使臣脸色铁青,正要开口,苏桐却抢先道:“至于贵国,我也有一问。昨夜我军巡边,在青浦湾外海截获一艘渔船,舱底藏有火油与引线。船夫供称,受雇于一名东瀛商人,任务是‘焚毁码头浮桥’。不知此事,贵使可知情?”
全场哗然。
东瀛使臣腾地站起:“此乃污蔑!必是有人栽赃!”
“证据已封存,随时可验。”她不动声色,“若贵国愿配合彻查,我可暂缓公布。但前提是,贵国须承诺不再支持任何针对我境的破坏行动。”
她环视众人:“各位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吵架,而是为了求稳。今日之局,与其互相猜忌,不如各退一步,共建秩序。我大雍愿开市互贸,共享技术,换诸国一句承诺:不庇护叛乱,不纵容敌探,不擅启边衅。”
礼部尚书悄悄递来纸条,劝她勿许过多项让步。她看也不看,将其压于砚下。
谈判持续至午后,五国代表陆续在《南境互市约章》与《边境巡防协约》上落笔签字。南诏与乌桓不仅同意通商,还愿协助稽查跨境走私;西狄虽未签押,但主动提出愿为后续谈判提供中立场地;北戎态度缓和,仅要求增加互市配额。
唯有东瀛与北戎留守使臣冷脸离席,未留片语。
当日傍晚,玄烨宸亲至偏阁,见她正在誊抄协约副本,朱笔未搁。
“五国已签,算是破了僵局。”他站在门边,“你今日在堂上,一句未提军事布防,却让各方自觉收敛,倒是比刀剑更有威力。”
她放下笔,抬头道:“真正的威慑,不在营垒多少,而在让人知道——你知道他们的秘密。”
“尉迟凌峰刚报,黑水集那处陶窑已被查封,现场拘捕三人,皆操东瀛口音。另有两名可疑商贾连夜逃离,快骑营已追击途中。”
她点点头:“只要查出幕后主使,这份协约便不只是纸面约定,而是立威之始。”
玄烨宸看着她案前堆叠的文书,忽道:“皇后今晨召见御史台官员,言你擅权外交,有违祖制。”
“她说的没错。”苏桐平静回应,“祖制确实没有女子主持邦交的先例。可也没有哪一朝,能在政变之后三个月内,平内乱、稳新政、通四邻。”
帝王轻叹一声:“你要小心。她不会就此罢休。”
“臣自有分寸。”她拿起最后一份誊清的协约,吹去墨迹,“眼下最紧要的,是让这五国看到我们履约的速度。明日就下令,南境三市即刻筹备开市,调拨第一批农具南运,选派赴乌桓使团随员名单。”
她将文书整齐归匣,指尖抚过封漆。
窗外暮色渐沉,一只青雀跃上檐角,啄了两下瓦片,振翅飞入晚云。
她伸手推开窗扇,风拂起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