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试探
晨光熹微，透过文澜苑上好的霞影纱窗棂，在室内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萧凛早已醒了，正支着头，目光缱绻地流连于她的睡颜。见她醒来，他自然而然地伸手，将她颊边一缕微乱的青丝拢到耳后，指尖温热，带着怜爱的触碰。
“醒了？时辰还早，可以再歇会儿。”他的嗓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格外低沉惑人。
罗晴揉了揉眼睛，摇了摇头，声音还带着刚醒的软糯：“不了，今日要会客，得早些准备。”
萧凛看着她眼底那淡淡的、几乎看不见了的青色，想起前两夜的痴缠，心中泛起一丝怜惜与歉疚。他长臂一伸，将人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清雅的香气。“是为夫不好，这两日累着你了。今晚定让你好好安睡。”
两人又温存了片刻，便一同起身。因着今日有客，萧凛果然如他所说，免了每日清晨必定要进行的、那些带着狎昵与逗弄的“早课”，只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对镜梳妆。
紫衣手巧，为罗晴绾了一个温婉又不失贵气的朝云近香髻，簪上一支赤金点翠垂珠步摇，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脸上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既显气色，又不至过于浓艳，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清丽绝俗的容貌。
萧凛随手从妆奁中拣出一对白玉耳坠，亲自为她戴上，端详着镜中璧人，赞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吾妻甚美。”
罗晴从镜中回望他，眼波流转，嗔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风情，让萧凛心头又是一热，只得强行按捺下去。
用过早膳，萧凛接过青雾递上的外袍，一边穿戴一边对罗晴交代：“我去书房处理些积压的事务，随后带两个孩子去西市逛逛，他们念叨许久了。午膳前必定回来。”
罗晴替他理了理衣领，笑着打趣：“夫君如今事事报备，这般细致，若传扬出去，就不怕外人笑话你堂堂世子爷，竟是个惧内的？”
萧凛闻言，非但不恼，反而眉梢一挑，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朗声说道：“惧内？那是他们羡慕我有内可惧。那些嚼舌根子的，多半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酸腐之人。，”扬了扬头，带着几分戏谑与傲然说道：“咱们圣上还惧内呢，此乃京中第一美德，为夫这是紧跟圣意。”
一番歪理，逗得罗晴“噗嗤”笑出声来，连旁边侍立的玲珑、紫衣都忍不住低头掩嘴。屋内一时充满了轻松欢快的气氛。
又笑闹了几句，看看时辰，萧凛这才捏了捏她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玲珑，”她唤道，“你去小厨房盯着，昨日我吩咐的几样江南点心，务必做得精致可口，茶用我昨日开库房取的那罐碧螺春。”
“是，夫人放心，奴婢定亲自盯着。”玲珑应声退下。
“青雾，”罗晴又看向另一个大丫鬟，“你且去门房候着，李夫人的车驾到了，立刻恭敬地迎进来，直接引到文澜苑，路上莫要耽搁。”
“奴婢明白。”青雾福了一礼，也领命而去。
“紫衣，今日你便随侍在我身侧。”罗晴最后吩咐道。紫衣心思细腻，察言观色最是擅长，有她在旁，能及时提点。
一切安排妥当，罗晴静静坐在花厅主位之上，指尖轻轻拂过官窑白瓷茶盏冰滑的壁沿，眼神沉静，若有所思。她知道，李嫣然的这次来访，多半是试探，看自己到底是不是李晴儿。
辰时刚过不久，青雾便引着李嫣然进了文澜苑。
得到通传，罗晴早已立在花厅门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主人家的热情笑容。
李嫣然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梳着端庄的牡丹头，簪着赤金镶宝的凤尾簪，华贵非常。她步履从容，气质温婉，只是那目光在触及罗晴面容的刹那，依旧控制不住地凝滞了一瞬。
尽管大婚当日已经见过，但彼时罗晴顶着厚重的世子夫人冠服，妆容华丽庄严。今日这般家常打扮，清丽逼人，那份与她记忆中妹妹李晴儿近乎重合的眉眼轮廓，更是鲜明得让她心头发紧。
罗晴仿佛全然未觉她的异样，上前一步，亲热地执了她的手，语带玩笑，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夫人可算是来了，叫我好等。方才夫人盯着我看得出神，莫非是我的美貌竟如此入得夫人的眼，叫夫人都看呆了不成？”
她这般落落大方地主动点破，反而消解了那份尴尬。李嫣然迅速回过神来，顺着她的话笑道：“世子夫人这般天香国色，莫说是我，便是那天上的雁儿见了，只怕也要惊得落下来呢。多看几眼，是人之常情。”她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目光却依旧不着痕迹地细细打量着罗晴的眉眼、神态，尤其是那光洁饱满、毫无瑕疵的额头。
两人执手相见，互相行了平礼，这才一同进入布置雅致的花厅。
分宾主落座后，玲珑带着小丫鬟们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那碧螺春茶汤清碧，香气清幽；几样点心更是做得玲珑剔透，或如花朵，或如小兽，精致可爱，皆是京城罕见的样式。
李嫣然端起茶盏，借着氤氲茶雾和低头轻抿的动作，再次悄然观察着罗晴。见她姿态娴雅，举止自然，捧着茶盏的手指纤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她心中暗忖：大婚当日只觉得眉眼相似，今日细看，这卸去华妆的容貌，这通身的气度，尤其是那双清澈见底、带着几分娇憨的眸子，简直与晴儿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晴儿……晴儿的额角，明明有一道幼时留下的浅疤……
罗晴仿佛浑然不觉那探究的视线，她轻轻放下茶盏，用银箸夹起一块做成梅花形状的豆沙糕，放到李嫣然面前的青玉小碟中，热情地推荐：“夫人快尝尝这个，这是侯府特意从江南请来的厨娘拿手的梅花糕。用的是苏州带来的糖桂花，香甜不腻，入口即化，京城等闲是吃不到的。”
李嫣然从善如流，放下茶盏，拿起银筷，小小地尝了一口，细细品味。那糕点果然酥软香甜，豆沙细腻，桂香馥郁。她放下筷子，由衷赞道：“甜而不腻，入口即化，唇齿留香，这点心确实极好，夫人有心了。”
她顿了顿，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嘴角，目光似是不经意地落在罗晴脸上，话锋却悄然一转，带着几分追忆的怅惘：“不瞒夫人，我家中……原也有个妹妹，她也极爱钻研这些糕饼点心，时常自己在小厨房里鼓捣，每每做出新花样，总要第一个端来给我品尝。”
罗晴闻言，脸上立刻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向往，身子微微前倾，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的天真：“真的吗？那姐姐改日定要带这位妹妹来与我认识认识！我这人没别的爱好，就是好这一口腹之欲，正好可以向她讨要些方子，也好让我们府上的厨娘多学几样，解解我的馋虫！”
她这番情态自然无比，眼神清澈，充满了对美食同好的期待，看不出丝毫作伪。
李嫣然的心，往下沉了沉。她仔细观察着罗晴的每一分表情，缓缓地，带着一丝沉重说道：“可惜……她福薄，早已早逝……”
罗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被满满的惊慌与歉意取代。她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到李嫣然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李嫣然，一把握住她的手，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失言了！我……我不知情，竟勾起了夫人的伤心事，实在是我的不是！”她眼中满是真诚的懊恼，秀眉微蹙，那份自责情真意切。
李嫣然清晰地看到了她自然流露的惊慌与歉意，也再次确认了她那光洁的额头，确实没有任何伤痕的痕迹。她心中那份因执念而生的怀疑，终于动摇了。难道……真的是母亲和自己思念过度，想岔了？这世间，竟真有如此一模一样、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她反手握住罗晴的手，将她拉起来，语气温和中带着安抚：“快别这么说，不怪夫人，是我自己先提起的。”她轻叹一声，目光带着怀念与感伤，细细描摹着罗晴的眉眼，“实在是我那妹妹，与夫人你的容貌……长得太过相似。第一眼看到夫人，我几乎以为是晴儿……是我那苦命的妹妹回来了。一时情难自禁，才唐突了夫人，还请夫人体谅我这番思妹之心。”
罗晴脸上适时的浮现出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情，眼睛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真的吗？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她抚着自己的脸颊，仿佛也觉得惊奇。
李嫣然肯定地点点头，眼中已隐隐有了水光：“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初次见面，就对夫人倍感亲切。”
罗晴闻言，脸上露出理解和同情的神色，她主动握住李嫣然的手，语气真诚而温柔：“夫人快别伤心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夫人若是不嫌弃，”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说道，“也许这就是你我的缘分。我与夫人一见如故，心中倍感亲切，若夫人不嫌我，不如……以后我便唤你一声‘姐姐’可好？”
说完，她又像是觉得自己唐突了，连忙补充道：“夫人千万别介意，我……我自嫁入京城，身边并无亲人故旧，见到夫人和善，心中仰慕，才忍不住提了这无理要求……”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带着几分孤身在京的彷徨与对温暖的渴望，任谁听了都难以拒绝。
李嫣然看着她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软，那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了。她紧紧回握住罗晴的手，语气充满了怜惜与肯定：“好妹妹，说什么话。你既唤我一声姐姐，从今往后，我们便如亲姐妹一般走动。你在这京中若有任何难处，或是想找人说说话，尽管来寻我。”
罗晴眼中立刻绽放出欣喜的光芒，如同被注入了星辉，她用力点头，带着依赖的语气说道：“嗯！谢谢姐姐！以后在京中走动，诸多规矩我还不甚明白，还要多多仰仗姐姐提点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因着这层“姐妹”关系的确认，顿时变得更加亲热和自然。她们又聊了些京中的风土人情、衣饰打扮，花厅内不时传出轻声笑语。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李嫣然起身告辞。罗晴亲自相送，一路执手送至文澜苑门口。
临行前，李嫣然拉着罗晴的手道：“过几日，我们府上要办一个赏菊宴，回去我便让人给妹妹送帖子来，届时妹妹可一定要到，也正好见见京中其他的夫人小姐们。”罗晴笑着应承：“姐姐亲自相邀，妹妹必定准时到场。”
目送着李嫣然的身影在青雾的引领下消失在抄手游廊的尽头，罗晴脸上温婉亲切的笑容才缓缓收敛。她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回内室。紫衣悄无声息地跟进来，为她卸下沉重的步摇。罗晴看着镜中自己那张与过去完全相同的脸，眼神沉静，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天真与娇憨。
想来，经过今日这番滴水不漏的应对，李嫣然和她身后王夫人的试探，应该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