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孙勇臃肿却异常灵活的背影，朱革踉踉跄跄地走下天台。楼梯间的声控灯因为他们的脚步声次第亮起，又在他们经过后逐一熄灭，明灭之间，像一条通往未知深处的、呼吸着的隧道。朱革的大脑依旧一片混沌，失业的冰冷、背叛的刺痛、生死边缘的恐惧与孙勇那番痛骂的余震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只是本能地跟着前面那个熟悉的胖子。
他甚至没心思去问“白云互联网道观”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去哪儿都行，只要不是那个冰冷的出租屋，不是那个人情冷漠的写字楼，也不是那个百米高的天台。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麻木，暂时接管了他的全部情绪。
孙勇也没多解释，只是闷头在前面带路，手里还拎着那个装有空饭盒的油腻塑料袋，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出了写字楼，晚风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朱革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觉那风比在天台上时更冷了，直往骨头缝里钻。
孙勇的网约车——一辆保养得不算太好、内饰弥漫着淡淡烟味和车载香薰混合气息的国产SUV，就停在路边一个勉强不算违章的位置。他拉开车门，把朱革塞进副驾驶，自己绕到驾驶座，系安全带，点火，动作一气呵成。
“坐稳了哈，道观香火旺，去晚了怕挤不上头柱香。”孙勇嘴里跑着火车，方向盘一打，车子汇入了夜晚依旧繁忙的车流。
朱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任由窗外的流光溢彩在眼皮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光斑。他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力气去思考。孙勇似乎也理解他此刻的状态，罕见地没有开启话痨模式，只是拧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放着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旋律舒缓，却莫名带着几分沧桑。
车子没有驶向朱革想象中的某个僻静山野或者古朴街区，反而是在城市的脉络里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了一个位于老城区、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居民小区。小区里的路灯昏暗，树木枝繁叶茂，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与不远处主干道的璀璨形成鲜明对比。
“到了。”孙勇在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单元楼前停下车，熄了火。
朱革睁开眼，茫然地看向窗外。眼前是再普通不过的、上世纪九十年代风格的居民楼，墙皮有些剥落，窗户样式老旧，不少人家阳台都封装得五花八门。空气中弥漫着老小区特有的、混合着饭菜余味、潮湿气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道观……在这儿？”朱革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声音嘶哑。这跟他想象中青烟袅袅、钟声悠扬的道观，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简直就是卖家秀和买家秀的区别。
“不然呢？”孙勇解开车门锁，推门下车，“你以为在武当山金顶啊？都说了是‘互联网道观’，主打的就是一个线上线下结合，与时俱进。”他说着，从后备箱里摸出个什么东西塞进裤兜，然后招呼朱革，“走吧，在顶楼。”
又是顶楼。朱革的心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默默地跟着孙勇走进黑洞洞的单元门。楼道里没有灯，全靠手机屏幕的微光照明。楼梯扶手上积满了灰尘，墙面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空气不流通，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
爬到六楼顶楼，孙勇在一扇锈迹斑斑、看起来毫不起眼的防盗门前停下。门上没有门铃，也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张褪了色的、印着“福”字的倒贴剪纸，边缘卷曲，摇摇欲坠。
孙勇没有敲门，而是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一个微信界面，发了条语音：“老玄，开门，送快递的。”
朱革：“……”
他越来越觉得孙胖子是不是在耍他。这地方怎么看都像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出租户，跟“道观”二字八竿子打不着。
然而，几秒钟后，门内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是电子锁打开的声音。孙勇伸手一推，那扇沉重的防盗门应声而开。
门开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首先涌入鼻腔的，是浓郁的、带着点焦糊味的檀香，这倒是有点宗教场所的感觉。但紧接着，就是一股……浓郁的、属于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还夹杂着某种电子产品长时间运行后散发的、淡淡的塑料加热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年轻人的汗味和……嗯，好像是几天没丢的垃圾的味道？
朱革被这混合气味冲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朝门内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门内并非他想象中那种家徒四壁或者古色古香的修行之所，而是一个……极其混乱，却又诡异地自成体系的空间。
面积不大，就是普通民居的客厅改造的。但几乎看不到墙壁原本的颜色。
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没有供奉三清祖师，而是挂着一面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液晶显示屏！屏幕上此刻正分屏显示着几个窗口：左边是某个热门mobA游戏的实时战况，色彩绚烂，技能光效乱飞；中间是股票软件的K线图，红绿交错，起伏不定；右边则是一个打开的文档，标题隐约是《当代年轻人面相与社交媒体行为关联性量化分析初探（附代码）》……
显示屏下方，是一张超长的、堆满了各种电子设备的办公桌。三台曲面显示器呈半弧形排列，屏幕上代码滚动，数据流淌。旁边散落着机械键盘、游戏手柄、数个不同型号的手机和平板，以及……一个古旧的、紫砂材质的茶壶，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
桌子一角，赫然立着一个精致的、应该是3d打印出来的……八卦炉模型？炉眼里还闪烁着RGb灯光。
房间的其他地方，更是堆满了各种违和感爆棚的物品。靠墙的书架，上半部分塞满了《周易参同契》、《云笈七签》、《冰鉴》、《麻衣神相》之类的线装古籍和现代印刷本，下半部分则整齐地码放着《深度学习》、《python神经网络编程》、《星露谷物语官方攻略大全》以及一堆漫画书。
地上，几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无人机零件和一个古旧的、漆面斑驳的木制罗盘挤在一起。墙角，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旁边，靠着把练习用的未开刃汉剑，剑柄上却挂着一个“疯狂星期四”的肯德基纪念钥匙扣。
整个空间的光源主要来自那些屏幕，光线变幻不定，映照出空气中漂浮的、细细的檀香烟尘。
而这一切混乱的中心，就在那张办公桌后，一张看起来相当舒适的人体工学椅上。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背对着门口，只能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略显宽大的棉麻质地“道袍”的背影。袍子看起来很舒适，但绝谈不上仙风道骨，反而因为坐姿问题，在后背皱成一团。袍子的主人头上戴着一副硕大的、科技感十足的降噪耳机，耳机线连接着桌上的某个设备。
他（从背影和打扮推测）正全神贯注地盯着中间那块显示着游戏画面的屏幕，双手在机械键盘和鼠标上飞快操作，嘴里还念念有词：
“上路上路！辅助你眼呢？插个眼会死啊？打野别刷了！对面Adc落单了！切他！漂亮！……啧，这中单，走位跟喝了假酒似的，眉心悬针纹这么深，一看就是肝火旺盛、决策易误的类型……”
声音透过耳机隐约传出，是个略显年轻、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莫名有种穿透力的男声。
朱革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感觉自己像是误入了某个极客宅男和神棍的混合体巢穴。这就是……白云互联网道观？观主是个沉迷游戏、还会用相术吐槽队友的……宅男？
孙勇显然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里的昏暗，然后大大咧咧地走到办公桌旁，一巴掌拍在那“道袍”宅男的椅背上。
“老玄！别他妈沉迷你那破游戏了！人我给你带来了！”
椅子里的人被拍得晃了一下，却丝毫没有惊慌，只是慢条斯理地摘下降噪耳机，挂在脖子上，然后操控着游戏里的人物回城，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灯光下，朱革看清了这位“观主”的尊容。
年纪看起来不大，可能也就二十七八岁，绝不会超过三十。皮肤是那种长期待在室内的、不太健康的白皙。头发有点长，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小揪揪，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得有些凌乱。五官倒是清秀，甚至可以说得上俊朗，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初看似乎带着没睡醒的慵懒，眼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疑似眼屎的痕迹。但当你对上他的目光，会发现那瞳孔异常漆黑、深邃，像两口古井，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褶皱。被他看着，朱革莫名产生一种被瞬间看穿的感觉，仿佛自己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无所遁形。
这就是玄微子？朱革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这形象，跟他想象中仙风道骨、须发皆白、言语玄奥的高人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倒像是哪个游戏公司熬夜加班的程序员，或者某个小众乐队的贝斯手，心血来潮cosplay了一下道士。
玄微子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睛，目光在朱革脸上扫了一圈，那眼神像是某种高精度的扫描仪，速度快，却带着一种洞彻的力量。
“印堂黑得跟锅底似的，山根折断未遂，奸门（太阳穴位置）晦暗带赤，主妻……呃，前妻宫位动荡，有分离背叛之象。眼神涣散无根，神光外泄，这是刚在鬼门关旅游了一圈，还没完全买票回来？”玄微子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但说出的内容却让朱革浑身汗毛倒竖！
他……他怎么知道？！
朱革震惊地看向孙勇，以为是孙胖子提前通风报信了。
孙勇连忙举起双手以示清白：“我可啥都没说啊！我就说带个朋友过来让你看看！老玄就这样，嘴跟开了光似的，有时候贼准，有时候也满嘴跑火车，你别太当真。”
玄微子对孙勇的评价不以为意，又打了个哈欠，伸手从桌上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精准地摸出一罐冰可乐，“噗”一声拉开，灌了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了口气。
“胖子，你这朋友，”他用可乐罐指了指朱革，“煞气缠身，死气萦绕，标准的倒霉蛋模板。不过……”
他又仔细看了看朱革，特别是盯着他的后脑勺和耳朵轮廓看了几秒，那双慵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发现新玩具般的好奇光芒。
“不过什么？”孙勇凑趣地问。
“不过脑后见腮，额有伏犀，耳轮虽薄却廓反，是个主意正、骨头硬，不肯轻易认命的家伙。只是被生活这摊烂泥糊住了，一时没喘过气来。”玄微子说着，又瞥了一眼朱革的手，补充道，“手指修长，指节却不突出，掌丘平满，感情线末端分叉……啧，还是个心思细腻、容易纠结、在感情上栽过大跟头的滥好人。”
朱革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玄微子这番话说得随意，甚至带着点调侃，但每一句，都像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内心，将他最不堪、最隐秘的伤痛和性格缺陷，赤裸裸地暴露在灯光下。
这种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极其糟糕，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你……调查过我？”朱革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玄微子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嗤笑一声，指了指周围那些嗡嗡作响的电脑主机和屏幕：“我看起来很闲吗？有那功夫我不如多刷几个副本。面相手相，不过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大数据和行为心理学，结合点环境信息（比如孙胖子大晚上火急火燎带你过来），做个初步用户画像而已。”
大数据？行为心理学？用户画像？
这套说辞，再次冲击着朱革的认知。这跟他理解的、那种神秘莫测的玄学，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你……真是道士？”朱革忍不住又问，目光扫过他那身不伦不类的道袍和脖子上的耳机。
“如假包换，正一派出身，有箓牒的。”玄微子拍了拍胸口，虽然道袍皱巴巴的，但语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过修的是红尘道，玩的是互联网+。怎么样，我这‘白云互联网道观’，环境还不错吧？wi-Fi信号满格，支持数字货币布施，也接远程视频看相、线上风水布局，最近还在开发AI面相识别小程序……”
朱革感觉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在踏入这个门后的短短几分钟内，被反复按在地上摩擦。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孙勇在一旁嘿嘿直笑，捅了捅朱革：“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不是挺离谱的？”
何止是离谱……朱革心想，这简直是对他过去三十五年建立起来的所有常识的颠覆。
玄微子不再理会朱革的震惊，转身又面向屏幕，一边操作着游戏里的人物出门，一边用随意的口吻对孙勇说：“胖子，人我看到了。印堂发黑，是倒了血霉。但脑后反骨，是块硬骨头。死气之下，还藏着点不甘心的火星子。能不能燎原，看造化，也看……他愿不愿意被我这摊‘烂泥’糊一下。”
他顿了顿，游戏里似乎爆发了一波团战，他手指翻飞，语气依旧平淡：“留下吃个宵夜？我刚泡了面，红烧牛肉味的，加了肠和蛋。”
孙勇看向朱革，用眼神询问。
朱革看着玄微子那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背影，看着这间混乱不堪却又自成逻辑的“道观”，闻着空气中檀香与泡面混合的怪异气味，再回想他刚才那番精准得可怕又离奇荒诞的点评……
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或许并不像他之前想象的那么非黑即白，那么令人绝望。也可能，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疯狂？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胃里那点冰冷的猪脚饭似乎早已消耗殆尽。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好奇，同时涌了上来。
他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