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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封上的火漆印在台灯下泛着诡异的暗红色,像一块凝结的血痂。祁夏用裁纸刀小心挑开,一张泛黄的宣纸滑落出来,上面的毛笔字工整得近乎刻板:

祁夏女士台鉴:闻君精研闽地傩戏,今有归云居齐氏古傩一脉,传世三百载将绝。诚邀莅临记录,以存文脉。七日后酉时,静候于归云居。齐云山谨启。

我盯着落款处那个朱砂画押——不是印章,而是一个扭曲的傩面图案,眼睛部位被刻意描红,在灯光下仿佛正渗出血来。手机突然震动,导师发来消息:齐家傩戏是闽南最神秘的宗族傩,从不让外人观看。这次主动邀请,是你论文的绝佳机会。

窗外夏雨滂沱,我摩挲着宣纸边缘的毛边,发现背面还有一行蝇头小楷:来时勿着红衣,勿佩金属,勿问来路。

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突然变得规律起来,三长两短,像是某种暗号。我猛地拉开窗帘,窗外只有被雨水模糊的街灯,但玻璃上却多了几道水痕,像是有人用湿手指画出了那个傩面图案。

七天后,当我站在归云居斑驳的影壁前,才明白那封邀请函本身就是一道符咒。

长途客车把我扔在荒僻的山道口时,夕阳已经西沉。按照信中的手绘地图,我沿着青石板路走了约莫半小时,密林突然向两侧分开,露出那座依山而建的五进大宅。黑瓦白墙在暮色中泛着青灰,飞檐上蹲着十二只形态各异的石兽,全都面朝外,作嘶吼状。

最奇怪的是,整座宅院没有大门。

我绕到东侧,终于找到一扇偏门,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阴刻归云居三字,字缝里塞着干枯的艾草。正要叩门,木门一声自己开了条缝,门内漆黑一片。

祁老师来得准时。沙哑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我抬头看见门廊阴影里蹲着个穿靛蓝布衣的老者,皱纹里嵌着的眼睛亮得吓人。我是齐云山。他说话时嘴角几乎不动,像在腹语。

老者飘然落地——真的是,布鞋底距离青石台阶始终保持着半寸空隙。他引我穿过迷宫般的回廊时,我注意到每根廊柱上都刻着微型傩面,所有眼睛都朝着我们移动的方向转动。

祁老师莫看那些。齐云山突然侧身,枯枝般的手指挡在我眼前,活人的目光会惊动它们。

晚餐在第三进的厅堂,八仙桌上只摆着两副碗筷和七盏油灯。菜肴全是冷食:蕨菜拌香干、酒糟鱼、艾草糍粑,还有一碟暗红色的块状物,散发着铁锈味。齐云山说那是特制的鸭血糕,但我夹起时分明看到有毛细血管样的纹路。

傩班其他人呢?我问。

油灯突然齐齐暗了一下。齐云山用长指甲挑着灯芯:今夜子时首演《破幽记》,他们都在净身。他推来一个青瓷酒杯,饮了这雄黄酒,免得冲撞了神灵。

酒液粘稠如血,杯底沉着几粒朱砂。我假装抿了一口,趁他转身时泼在袖口。布料立刻腐蚀出几个小洞,冒出刺鼻的白烟。

子时的更锣响起时,我跟着齐云山来到后院的戏台。那是个半埋在地下的石台,四周立着九根青铜柱,柱身缠着褪色的红布。台中央摆着口黑漆棺材,棺盖开着一线,里面传出的敲击声。

这是祭台,不是戏台。齐云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了许多。我转头,惊见他的皱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转眼变成了四十岁左右的模样。他摘下头上的方巾,露出剃光的头顶——上面纹着一张闭眼的傩面。

青铜柱无风自鸣,棺材盖轰然滑开。七个戴着不同傩面的黑衣人从棺中鱼贯而出,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最后出来的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戴着画有梨花的白傩面,脖颈处露出一截红绳。

小女齐小满。齐云山说,今夜她扮阴差。

齐小满向我行礼时,傩面突然脱落一瞬——面具下根本没有脸,只有一团蠕动的黑发。等我再眨眼时,傩面已经好好戴在她脸上,仿佛刚才只是幻觉。

傩戏开场后我才明白,这根本不是表演。当齐小满唱到黄泉路开时,戏台周围的土地真的裂开无数细缝,里面伸出灰白的手臂;唱到阴差索命时,她手中的铁链自动缠住那些手臂,将它们拽回地底。青铜柱上的红布条全部立起,像被无形的手拉直,上面用金粉写的符咒开始滴血。

最恐怖的是观众席——那些不知何时出现的都穿着清末民初的服饰,身体半透明,每当傩戏进行到驱邪段落,就会有几个身影突然扭曲着消失,仿佛被超度。

我死死掐着大腿保持清醒,突然发现戏台下方有个暗格微微开启,里面堆着几十个褪色的傩面,每个上面都贴着黄符,写着姓名和日期。最近的一张写着齐小满,日期是三天后。

破晓时分,我在客房惊醒,发现枕边放着一盏骨白色的灯笼。纸罩上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细看竟是不同笔迹的日记。最新一页墨迹未干:祁姑娘快走,他们要用活人点天灯。

窗外传来声,像是有人在用长指甲刮窗纸。我吹灭蜡烛缩进被窝,摸到被底有硬物——是把锈迹斑斑的铜钥匙,缠着几根长发。

晨雾中的归云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昨夜阴森的戏台变成了普通凉亭,青铜柱成了掉漆的木柱,连格局都简化为标准的三进院。只有齐小满依旧戴着那副梨花傩面,在井边浆洗衣物。

祁老师睡得好么?她的声音隔着面具闷闷的,父亲说今晚演《目连救母》,要准备三牲祭礼。她撩起衣袖搅动井水,我瞥见她手腕内侧有排紫色的针眼,排列成北斗七星状。

趁她去厨房的间隙,我溜进西厢的书房。四壁书架摆满线装书,中央条案上摊着本皮面册子。翻开发现是族谱,但记载方式极其诡异:每代只记一个名字,配张傩面草图。最新一页是齐小满,画像却被朱砂打了个叉。

族谱最后夹着张地契,显示归云居建于康熙三年,特别注明地基八丈下不得动土。边缘有行小字:四十九年一劫,需以纯阴之体镇之。

书架后的墙壁传来规律的敲击声。我找到块活动的砖,后面藏着叠黄表纸剪的小人,每个心口都扎着针。最上面那个纸人穿着现代服装,背面写着我的名字和生辰——这根本不是邀请函里提供的资料。

纸人突然在我掌心自燃,灰烬组成个箭头指向窗外。顺着方向望去,齐小满正站在后院古柏下,摘下面具对着树洞说话。我蹑手蹑脚靠近,听见她在说:...这次来的姑娘八字全阴,比我还合适...

柏树枝叶无风自动,树洞里传出的笑声。齐小满突然转头——她的脸像是被水泡胀的宣纸,五官随时会晕染开来。我后退时踩断枯枝,她的脸瞬间恢复正常,只是嘴角还残留着非人的弧度。

祁老师也来拜树神?她递来三炷香,归云居的柏树能实现愿望,只要...她突然咳嗽,吐出一片柏树叶,...只要付出代价。

午后我假装午睡,用那柄铜钥匙打开了地窖。阶梯长满青苔,尽头是间圆形石室,中央摆着七口陶瓮,分别画着喜怒哀乐等表情。最大的那口瓮盖着青铜傩面,瓮身渗出暗红液体。

揭开最近的口瓮,里面堆满小孩的虎头鞋。第二口装着风干的脐带,每根都系着红绳。当我要碰第三口时,头顶传来铃铛声——是齐云山系在门框上的警戒铃。

慌乱中撞倒了角落的屏风,后面竟是个等高的纸扎人,穿着与我一样的衣服,胸前贴着我的生辰八字。纸人眼眶里镶着两颗玻璃珠,转动着追视我的动作。它脚下堆着几十个类似的纸人,都穿着不同年代的服饰,最早的已经朽烂成渣。

最骇人的发现是在石室穹顶——上面用血画着星图,其中北斗七星的位置钉着七把青铜匕首,刀尖都指向中央陶瓮。计算角度,这些匕首正好对应齐小满手腕上的针眼。

我逃回客房时,发现床底渗出井水,水面漂着柏树叶排成的字:今夜子时,看瓮。

黄昏时下起暴雨,齐云山宣布因天气取消演出。他给我送来碗姜汤,汤底沉着几粒白点——是折断的牙齿。我假装失手打翻,汤汁在地砖上腐蚀出人脸轮廓。

趁夜色冒雨摸回地窖,发现七口陶瓮围成了圈。青铜傩面瓮微微震动,传出心跳般的声。当我咬牙掀开瓮盖时,里面蜷缩着个赤裸的少女——长着和齐小满一模一样的脸。

她脖颈以下布满缝合痕迹,像是用不同尸块拼凑而成。少女突然睁眼,瞳孔是浑浊的白色:第四十九个...她吐出半截桃木钉,...快找到真正的...

地窖入口传来脚步声。少女猛地将我推倒,陶瓮自动封盖。我滚到阴影处,看见齐云山带着四个傩面人进来。他们抬着个不断挣扎的布袋,从形状看像是...

吉时已到。齐云山揭下傩面,他的脸正在融化,露出底下另一张布满咒文的脸,点天灯。

布袋被塞进最大的陶瓮,接着齐小满穿着血红的嫁衣走进来,手腕上的针眼开始流血。当傩面人唱起诡异的童谣时,我认出那调子和树洞里的笑声一模一样。

地窖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檀香混合的怪味。我死死捂住嘴巴,看着齐小满被按在那口最大的陶瓮边。她的嫁衣下摆渗出深色液体,在青砖地上画出歪扭的符咒。

时辰正好。齐云山的声音变得异常年轻,他摘下不断融化的脸皮,露出底下布满青色咒文的面容。四个傩面人开始绕着陶瓮转圈,他们戴的傩面此刻全都变成了哭泣的表情。

青铜瓮上的傩面突然睁开眼,瓮口传出咕嘟咕嘟的吞咽声。齐小满自己解开了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个铜钱大小的黑洞——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傩面人齐声唱道:七月半,开鬼门,瓮中娘娘要尝鲜——

我后退时撞倒了角落里的小陶瓮。它碎裂的声响在地窖里如同惊雷,所有人——包括那些傩面——齐刷刷转向我的方向。齐小满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嫁衣撕裂处露出更多缝合痕迹。

快走!她冲我尖叫,声音却像是几十个人同时在喊,去戏台下面!

我转身狂奔时,脑后掠过一道凉风。地窖台阶上不知何时爬满了头发,它们像活蛇般缠住我的脚踝。慌乱中我抓起那半截桃木钉刺向头发,黑暗中响起婴儿般的啼哭。

回到客房,门闩根本挡不住那些东西。我把铜镜挂在门楣上,用朱砂在窗台画了道歪斜的符——这是白天在族谱上看到的。走廊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有东西在四肢着地爬行。

祁老师?齐小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但音调太高太尖,父亲让我送安神茶来。

我从门缝看见她端着青瓷碗,茶汤里沉着几粒眼珠。当她弯腰时,后颈衣领下滑,露出脊椎上排列的七颗黑痣——和穹顶匕首的位置一模一样。

天亮后,归云居又恢复了正常模样。齐小满在井边洗菜,手腕上的针眼结着血痂。她哼着童谣,调子竟和昨夜傩面人唱的一模一样。

祁老师脸色不好呢。她歪头看我,梨花傩面的嘴角今天画得特别红,今晚《目连救母》要演通宵,您得养足精神。

我注意到她洗的根本不是菜,而是一把把人的头发,井水已经变成了淡红色。她捞起一缕长发拧干,熟练地编成绳结:这是给树神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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