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城下,持续了数日的疯狂攻势,如同退潮般,骤然停歇。
胡人大军并未远遁,依旧如同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北方的地平线上。但那种歇斯底里的冲锋嚎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的沉闷。城墙上下,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凝固的血液将土地染成诡异的紫黑色,残破的旗帜、断裂的兵器、烧焦的云梯碎块,无声地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取代了之前的喧嚣。
这种反常的寂静,甚至比震天的喊杀更让人心悸。
刘睿再次登上了饱经战火洗礼的北面主城楼。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纤尘不染,与周围布满刀劈箭凿痕迹、溅满血污的城墙形成了鲜明对比。连日的激战,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疲惫的痕迹,他的眼神反而更加深邃,气息更加凝练。
霍去病、赵千钧、韩猛等核心将领肃立其后,所有人都知道,胡人绝不会就此罢休,这寂静,意味着更猛烈的风暴,或者,某种转折。
果然,临近午时,胡人大营有了动静。
不是军队的调动,而是一支规模不大、却气势惊人的队伍,缓缓越众而出,向着朔风城方向而来。
队伍最前方,是一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巨马“乌云盖雪”。马背上端坐一人,身形魁梧雄壮,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久居人上的霸主气息。他头戴金狼皮盔,身披镶嵌着宝石和金线的黑色大氅,腰间悬挂着一柄象征权力的黄金弯刀。面容粗犷,虬髯如戟,一双眼睛如同鹰隼,锐利而冰冷,正遥遥望向朔风城头。
正是黑狼汗国此次南征的最高统帅,大汗的亲弟弟,万夫长秃鲁花!在他身后,跟随着数十名气息彪悍、眼神桀骜的亲卫将领,以及那位败于刘睿之手的宗师巴图鲁。巴图鲁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的凶悍并未减少,只是看向城头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这支队伍在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外停下。(这个距离,远超普通弓箭射程,但对于神机弩和宗师而言,并非绝对安全,是一种自信与挑衅并存的距离。)
秃鲁花抬起手,止住身后队伍。他独自驱马又向前行了十余步,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跨越空间,牢牢锁定了城头之上,那道玄色的身影。
无需通名报姓,一种无形的气场,已经在两人之间碰撞、交锋。
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刘睿。
刘睿面色平静,向前迈出几步,走到了垛口的最边缘,毫不避让地迎上了秃鲁花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
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两道视线。
一边是草原霸主的雄浑、野蛮、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
一边是北疆之王的沉静、深邃、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秃鲁花的眼神中,充满了愤怒、屈辱,以及一丝被冒犯的君王之怒。他视南人为羔羊,视朔风城为唾手可得的猎物,却被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小子,凭借诡诈的武器和诡异的手段,让他损兵折将,颜面扫地!他要用目光,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碾碎!
然而,刘睿的目光,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秃鲁花那汹涌的怒火、凌厉的气势,尽数吸纳、消融。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轻蔑,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洞悉结局的戏剧般的平静。
这种平静,比任何挑衅都更让秃鲁花感到暴躁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南人!”秃鲁花终于开口,声音如同闷雷,滚滚传来,打破了战场诡异的寂静,“你,很好!能让我秃鲁花损兵折将,你是第一个!”
他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刘睿并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头掉入陷阱、犹自咆哮的困兽。
这无声的回应,让秃鲁花感到一种被轻视的侮辱,他强压怒火,继续吼道:“但你以为,凭借这些奇技淫巧,就能挡住我草原二十万铁骑吗?朔风城,终究会被踏平!你,和你的子民,都将为你的顽抗,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他的话语,充满了血腥的威胁,试图在气势上重新夺回主动权。
城头上,刘睿终于动了。他并未提高声量,但清朗的声音,却同样清晰地传遍了城上城下,仿佛直接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秃鲁花。”
直呼其名,没有尊称,没有畏惧。
“孤,在此。”
简单的四个字,却带着一种定鼎江山、舍我其谁的磅礴气势,将秃鲁花那充满杀意的威胁,瞬间冲淡了不少。
“草原铁骑,孤见了。”刘睿的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不过如此。你的勇武,孤也领教了。”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秃鲁花身后的巴图鲁,“亦不过如此。”
“嘶——”
城下胡人阵中,传来一阵压抑的吸气声。狂!太狂了!竟然敢如此蔑视大汗的弟弟,蔑视草原的勇士和宗师!
秃鲁花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刘睿却仿佛没有看到他的怒意,继续平静地说道:“你若要战,孤,奉陪到底。看看是你这二十万乌合之众先流干血,还是我朔风城军民先耗尽最后一口气。”
他的话语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秃鲁花的心灵:
“但孤可以告诉你,此战之后,无论胜负,你黑狼汗国,都将永无宁日。今日你踏我北疆一寸土,来日,孤必率铁骑,踏平你王庭金帐,让你草原之上,再无人敢南顾!”
轰!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胡人阵中一片哗然,就连城头上的北疆将士,也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这不是防守的宣言,这是进攻的号角!是复仇的誓言!
秃鲁花被这毫不掩饰、甚至带着预言性质的威胁彻底激怒了,也感到了一丝心底泛起的寒意。他死死地盯着刘睿,仿佛要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南人王者生吞活剥。
两人目光再次于空中交汇,这一次,不再是气势的试探,而是意志与信念的终极碰撞!
秃鲁花的眼中是野蛮的毁灭与征服。
刘睿的眼中是文明的守护与开拓。
一边是旧时代的霸主,倚仗铁蹄与弯刀。
一边是新时代的王者,手握科技与人心。
恍惚间,秃鲁花仿佛看到刘睿身后,那杆玄色龙旗猎猎招展,竟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一体,化作一条欲要腾空而起的玄龙,对着他发出了无声的咆哮!
而他座下的“乌云盖雪”,竟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向后退了半步!
就是这半步,让秃鲁花心头巨震!他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在那平静而锐利的目光下,心神为之所夺!
他败了。
在这无声的“王见王”的对峙中,在气势与意志的较量上,他已然落了下风。
秃鲁花不再说话,他知道,任何言语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坚定的意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刘睿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给他带来无尽耻辱和威胁的年轻人,永远刻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猛地调转马头。
“我们走!”
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响起,秃鲁花带着他的亲卫和宗师,如同来时一般,沉默地退回了那片庞大的军营阴影之中。
城头之上,刘睿依旧负手而立,望着对方退去的方向,目光悠远。
霍去病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为何不令神机弩……”
刘睿微微摆手,打断了他:“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他并非使者,而是主帅。杀他一人,于事无补,反落口实。今日,挫其锐气,夺其心神,足矣。”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一众激动不已的将领,缓缓道:
“经此一会,秃鲁花心已乱。接下来,他要么孤注一掷,要么……就该考虑退路了。”
“传令下去,严防死守,不可懈怠。同时,让天罗的眼睛,盯紧他们大营的动向,尤其是后勤粮草。”
“是!”
众人齐声应诺,看向刘睿的目光,充满了更深的敬畏与信服。
王见王,锋芒暗藏,而胜负之机,已悄然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