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衍的“见面礼”在校场上引发的震撼,如同投入古井的巨石,余波在睿城高层圈子里持续荡漾。然而,理念的差异与利益的牵扯,并非一次威力展示就能完全消弭。暗流,依旧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三日后的清晨,都护府宣政殿,气氛比上一次大朝会更加凝重。文武官员肃立,目光却不时瞟向文官队列前方,那里,韩老将军韩铮身着朝服,手持玉笏,腰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准备迎接风暴的老松。他身旁,还站着几位同样神色肃然的老臣。
刘睿高坐丹陛,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在韩铮身上略一停留,并未多言,只是例行公事地开始了朝会议程。
各项政务军务有条不紊地呈报,与往日并无不同。直到所有常规事项汇报完毕,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等待着散朝的钟声。
就在此时——
“臣,韩铮,有本启奏!”
洪亮而带着决然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韩铮大步出列,手持笏板,深深一躬。
来了。刘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面色不变:“韩卿有何事奏?”
韩铮直起身,目光炯炯,声音沉稳而有力:“殿下!老臣近日听闻,殿下欲倾北疆之力,大兴土木,建造‘百家学宫’,并设立‘神机坊’,专事机关奇巧之物。老臣愚钝,心中忧虑,辗转反侧,不得不冒死进谏!”
他声音洪亮,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不少官员都低下了头,或面露忧色,或心存期待。
“哦?韩卿有何忧虑,但讲无妨。”刘睿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殿下!”韩铮深吸一口气,将酝酿了数日的话语,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倾泻而出,“治国之道,在于纲常,在于礼法,在于民心!孔孟圣贤之道,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足以定人心,正纲纪,使万民归心!”
他话语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而那百家杂学,多是上古遗毒,或为空谈诡辩,或为奇技淫巧!若使其与圣贤之道并列学宫,恐淆乱是非,动摇国本,使士子无所适从,百姓迷失方向!此其一害也!”
不等刘睿回应,他继续慷慨陈词:“其二,兴建如此规模之学宫、工坊,需耗费多少民力?靡费多少国帑?北疆初定,百废待兴,外有胡虏虎视,内有流民待抚。当此之时,不正应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蓄力以抗外敌吗?如此大兴土木,岂非劳民伤财,本末倒置?!”
“其三!”韩铮的目光扫过武将队列,最终落在刘睿身上,语气更加沉重,“殿下重机关之术,老臣在校场亦见其威。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战场胜负,终究取决于将士用命,血勇拼杀!若一味依赖机关外物,恐使将士滋生懈怠之心,丧失悍勇之气!长此以往,我北疆铁血军魂何存?若机关有失,岂不是自毁长城?!望殿下三思啊!”
一番话,引经据典,情理交织,将“动摇国本”、“劳民伤财”、“瓦解军心”三顶大帽子重重扣下,可谓字字千钧,句句诛心!殿内不少保守派官员听得暗暗点头,觉得韩老将军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沈万三眉头微皱,霍去病面无表情,公输衍站在班末,双手紧握,指节发白。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丹陛之上,等待着刘睿的反应。是雷霆震怒?还是被迫妥协?
刘睿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波澜。直到韩铮说完,殿内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寂静,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令人心惊:
“韩卿之忧,听起来,不无道理。”
这话让韩铮和保守派们一怔,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
却听刘睿话锋一转:“然,韩卿所言,多基于‘推测’与‘担忧’。你说杂学乱纲,可能举出实例?你说劳民伤财,可能算出具体所耗,并与未来之利相比较?你说机关瓦解军心,可能证明传统战法,就一定强于融合机关之术的新式战法?”
三个反问,如同三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韩铮言论的核心——缺乏实证。
韩铮脸色一僵,梗着脖子道:“殿下!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何需实证?!”
“千古不易?”刘睿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若事事遵循千古不易,人族如今仍该穴居野处,茹毛饮血。韩卿,时代在变,强敌在侧,我北疆若固步自封,死守所谓的‘千古不易’,才是真正的取死之道!”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压得韩铮有些喘不过气。
“殿下!老臣……”韩铮还欲争辩。
“不必再言。”刘睿抬手打断了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理念之争,空口无凭。既然韩卿坚信传统之力,而孤看好新法之效……”
他顿了顿,说出了石破天惊的决定:
“那便以事实说话。十日之后,于讲武堂,举行沙盘推演!”
“韩卿,你可择一将领,代表传统兵法。孤这边,亦会派一人,代表新式战法。推演规则,由讲武堂拟定,力求公允。”
“若传统胜,则学宫、神机坊之事,暂缓再议。”
“若新法胜……”刘睿的目光落在韩铮脸上,带着无形的压力,“则请韩卿,及持相同意见者,自此全力支持新政,不得再有异议。”
“韩卿,你可敢应战?”
沙盘推演!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响!所有人都没想到,刘睿会用这种方式来解决争端!这不是妥协,而是将矛盾摆上台面,以一种看似公平,实则更为激烈的方式,进行一场决定未来走向的豪赌!
韩铮浑身一震,看着丹陛上那位年轻主公深邃而平静的眼眸,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知道,这是殿下给他的台阶,也是给他的最后机会。若此时退缩,他韩铮以及在背后支持他的势力,将再无立足之地!
“有何不敢!”韩铮猛地抱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老臣……应战!若新法果真能胜,老臣必心悦诚服,甘为殿下新政马前卒!”
“好!”刘睿站起身,一锤定音,“此事,就此定下。退朝!”
说罢,他不再多看任何人一眼,转身离去。
留下满殿文武,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静。所有人都知道,十日后的那场沙盘推演,将不再是简单的兵棋游戏,而是决定北疆未来道路的……国运之赌!
韩铮站在原地,望着刘睿消失的背影,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既有被逼入绝境的愤怒,也有一丝扞卫自身信念的决绝。
风暴,已从暗流化为明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