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西边的山谷,从前只是片被风沙遗忘的角落。
乱石堆里长着半枯的骆驼刺,谷底的干涸河床裂着蛛网般的纹路,除了偶尔掠过的沙雀,连巡逻队都很少往这儿绕。
可此刻,这里却成了整个战场后方最扎眼的焦点,沙纳德的军车沿着山谷入口排了半里地,士兵们围着谷口,目光齐刷刷往谷里探。
风裹着沙粒吹进谷中,最先撞进视线的,是散落在乱石间的黑色机甲。
它们没有沙纳德制式机甲的银灰涂装,也没有规整的流线型机身,浑身裹着哑光黑的装甲,边缘还沾着没清理的弹痕和油污,远看像一群趴在地上的巨型黑色甲虫,透着股粗粝的野性。
和基地里那些列队站得笔直、连座舱盖角度都统一的机甲不同,这些“黑影”机甲散漫得不像话。
靠河床的地方,一台机甲仰面朝天躺在沙地上,座舱盖敞开着,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操纵杆;不远处的岩石旁,另一台机甲歪着机身,一条机械腿还搭在石头上,像是累极了随手找地方歇脚;还有几台挤在谷深处的凹地里,机身挨着机身,连最基本的停放间距都没有,活像群扎堆取暖的野兽。
谷口的士兵们忍不住交头接耳。
有个刚从机甲维修部调来的新兵,攥着扳手小声说:
“这哪像部队的机甲?倒像是从废铁堆里捡来拼凑的……”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的老兵肘了一下。
老兵正盯着一台半埋在沙里的机甲,那机甲的右臂明显是改装过的,比普通机甲粗了一圈,炮口还留着硝烟的焦痕。
“别瞎说,你没看那炮管?上次北线防御战,就是这么个黑家伙,一炮轰掉了敌军的重型能量炮。”
络腮胡军官跟着王牌机士往谷里走,目光扫过那些杂乱停放的机甲,眉头渐渐松开。
他看见有个黑影士兵正从敞开的座舱里爬出来,军装上沾着机油,却动作麻利地从背包里掏出压缩饼干,往另一台机甲的座舱里递。
那台机甲的舱门卡着,里面的人大概是动不了。
还有两个士兵蹲在机甲腿旁,拿着激光焊枪修补装甲上的破洞,火花在黑色装甲上溅起,又很快被风沙压下去。
“他们没有后勤补给吗?”
王牌机士的声音带着点沙哑,目光落在一台没有了背部外挂装甲的机甲上,
“上次突围,就是这台机甲扛着敌军的炮火,把我们整个小队护在后面,回来后就成这样了。”
络腮胡军官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丑陋”却透着股韧劲的黑色机甲,忽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那么多伤员要为那个年轻人作保。
这些散落在山谷里的“黑色甲虫”,看着散漫无章,却藏着比严整军纪更动人的东西。
谷口的动静惊动了谷内的黑影机士,原本散落在机甲旁检修、休息的人陆陆续续站起身,三三两两地往入口处聚拢。
他们没列队,也没人喊口令,就那么松松散散地站着,模样和沙纳德正规军截然不同。
这群人身上没有规整的肌肉线条,也看不到长期训练留下的利落姿态,反倒像一群从各个角落凑来的散客,散漫得没个章法。
“真是散兵游勇……”
络腮胡军官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那个带他们来的年轻人身上,沉声问:
“你们长官在哪?”
年轻人踮着脚在人群里急慌慌地扫视,声音带着未散的急切:
“长官受伤了!伤得很重,刚才还在那边……”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挤,忽然朝着人群后方挥了挥手。
“在那儿!快把长官抬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道,几个机士抬着副简易担架快步走来。
那担架是用金属杆和军毯拼的,晃得厉害,上面躺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双眼紧闭,脸色白得像纸,额头上布满冷汗,原本该是膝盖以下的位置空荡荡的,缠着厚厚几层绷带,暗红色的血渍正一点点渗出来,把破军毯浸出深色的印子。
年轻人快步迎上去,蹲在担架旁,声音不自觉放轻:
“长官,基地的人来了,能救你了。”
中年人没睁眼,只是喉结动了动,嘴角溢出一丝微弱的气息。抬担架的一个黑脸汉子瓮声瓮气地对络腮胡军官说:
“昨天跟卡米诺斯战斗,座舱被离子光刃捅穿了……腿没保住,我们这儿没麻药,只能用止血带勒着,再拖下去……”
络腮胡军官的眉头拧得更紧,刚才对“无番号部队”的疑虑早已散了大半。他侧身让开道路,朝身后的医护兵大喊:
“快!把急救箱拿过来!先止血!通知医疗区准备手术,用最好的设备!”
医护兵立刻冲上来,剪开中年人腿上的绷带,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血腥味散开。周围的黑影机士都安静下来,刚才还散漫的人群此刻紧紧围着担架,少年咬着嘴唇,老者别过脸去。
王牌机士站在一旁,看着担架上昏迷的男人,低声对络腮胡军官说:
“他就是黑影的队长。上次我们团被围在三号高地,是他带着五台机甲从后山绕过来,拆了两台卡米诺斯,硬生生把敌军的包围圈撕开了口子。”
就在这时,担架上的人咬牙狞笑了一声,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赶快给老子止血,老子又不靠脚丫子开机甲……”
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风卷起地上的沙粒,吹在那些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
络腮胡军官看着这群没有番号、没有规整军纪,却连受伤都在硬扛的人,忽然明白了什么。
所谓恐怖的战力,从不是来自光鲜的军装和严整的队列,而是藏在这散漫外表下,豁出命去护着同伴、守着防线的狠劲。
尖锐的集结号声突然刺破山谷的寂静。
那不是基地里常见的电子模拟音,而是黄铜号管震颤出的实响,带着穿透风沙的力道,一下下撞在每个人耳中。
年轻机士的身体猛地一僵,他飞快地在担架上长官的肩头轻轻按了按,掌心还残留着对方因失血而发凉的体温。
转身面对络腮胡军官时,他眼里的焦急被一种果决取代,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
“拜托了,按您说的,救救他。谢谢。”
话音落,他抬手正了正头上歪掉的帽子。那顶帽子边缘已经磨破,却被他捏得笔直。
下一秒,他转身朝着不远处那台仰面朝天的黑色机甲冲去,深灰色的身影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急促的线。
谷里瞬间骚动起来。
刚才还散漫站着的黑影机士们,像是被同一根弦拽住,纷纷朝着各自的机甲奔去:十五六岁的少年扒着机甲腿往上爬,动作快得像猴子;头发花白的中年机士从口袋里摸出油污的手套,边跑边往手上套;连刚才蹲在地上修装甲的两个士兵,也抄起工具包,三步并作两步钻进座舱
“嗡——轰!”
此起彼伏的引擎启动声炸开,黑色机甲的胸腔亮起暗红色的光,像是沉睡的野兽睁开眼睛。
有的机甲挣扎着从沙堆里爬起来,机械关节发出“咯吱”的声响;有的直接掀翻身上压着的石块,履带碾过碎石,溅起一片沙雾。
就在这时,第二声集结号响了,比刚才更急促,更嘹亮。
原本零散的黑色机甲像是突然有了方向,自发地凑成小队。五台一组,没有口令,没有手势,全凭默契。
最前面的机甲猛地调转方向,机械腿狠狠蹬向地面,沙尘被踩得漫天飞;辅助引擎喷出蓝色的火焰,沉重的机身竟像被托起来似的,直直越过谷口围观的人群头顶。
后面的机甲紧随其后,动作精准得惊人:有的侧身避开岩石,有的压低机身掠过干涸的河床,原本看着“丑陋笨重”的机甲,此刻却灵活得像灵猿。
蓝色的引擎火光在山谷里连成线,黑色的身影一台接一台消失在西边的山口,只留下引擎的余响在谷中回荡。
谷里瞬间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些停在原地的黑色机甲。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塌了座舱,都是机士受伤或战死、再也无法启动的“战友”。
它们静立在风沙里,像一群忠实的守卫,沉默地对着山口的方向。
不知是谁先举起了手。
络腮胡军官并拢五指,指尖触到眉骨,目光凝在机甲消失的方向;王牌机士吊着受伤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敬了个不标准却无比郑重的军礼;沙纳德的士兵们、医疗区的护士们、还有那些拄着拐杖的伤员,全都齐刷刷地举起手。
风卷着沙粒吹过,没人动,只有军礼在山谷里定格,对着那群“散漫”却敢拼命的身影,敬了个迟来却真挚的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