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五带来的消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大都督府的每一个角落。那份因击退多铎、推行新政而积累的些许从容,顷刻间被一种更为凝重的紧迫感所取代。战争从未远离,它只是暂时收起了獠牙,在阴影中积蓄着下一次更猛烈的扑击。
林慕义的应对迅疾而有序。整个武昌政权,这台经过血火淬炼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是这一次,少了几分守城时的悲壮与绝望,多了几分积极备战的沉稳与锐意。
军咨府(总参谋部)内,灯火彻夜不熄。巨大的沙盘上,代表清军的黑色小旗被重新标注,尤其突出了信阳、汝宁方向多铎主力的位置,以及可能南下的孔有德汉军火器部队。以陈忠为首,金声桓、孙铭等将领,以及讲武堂的优秀学员被抽调参与推演,反复研讨御敌方略。
“多铎新败,士气受挫,加之粮草不济,短期内大规模进攻可能性不高。”金声桓指着沙盘分析,“然,孔有德部乃生力军,携红夷大炮,不可小觑。其若与多铎合流,首选攻击方向,很可能仍是武昌东线,但亦需防备其分出偏师,自随枣走廊南下,威胁我侧翼,或切断我与四川联络。”
“水师亦需加强。”孙铭补充,“若虏军水陆并进,我水师压力倍增。且郑家态度暧昧,长江水道安全,需更多倚仗自身。”
陈忠综合各方意见,最终形成初步方案:“外线迟滞,内线歼敌,水陆联防”。即,利用外围州县和险要地形,布置前哨和游击兵力,层层阻击,消耗、迟滞敌军;主力集中于武昌及周边核心区域,利用完善的城防工事和火力优势,寻求决战;水师则确保长江控制权,掩护侧翼,并伺机袭击敌军后勤。
方案被迅速呈报林慕义核准,随即化作一道道调兵、布防、修筑工事的命令,通过快马和信鸽,传向各地驻军。
技术院与匠作营所在的区域,更是热火朝天。赵铁柱几乎住在了樊溪畔的水力工坊里,那张本就沉默寡言的脸,如今更是只剩下对质量和产量的苛求。
“铳管壁厚差一丝,炸膛的风险就多一分!”他抓起一根刚刚锻打成型、尚有余温的铳管,对着光仔细查看内壁,对负责的工匠厉声道,“重新淬火!按新定的规程,温度、时间,一分一毫都不能错!”
燧发机括的批量生产遇到了弹簧钢韧性的瓶颈,他带着几个从格致书院抽调来的、算学好的学子,日夜测算不同碳含量的铁料在反复锻打和热处理后的性能变化,试图找到最佳配比。
火炮工区则集中力量攻关“破浪”炮的轻型化和炮架改进,以适应更灵活的野战部署。硝石、硫磺的提纯工艺也在不断改进,力求在有限的原料下,生产出威力更大、更稳定的火药。空气中终日弥漫着煤烟、金属和硝石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水力锻锤的轰鸣交织成一曲工业化的战前序曲。
而在这一切之上,一项更为宏大、也更具前瞻性的工程,在林慕义的直接授意下,悄然启动。
这一日,林慕义带着陈忠、赵铁柱以及几位精于算学、地理的格致书院教员,登上了武昌城东的洪山。此处视野开阔,可俯瞰大半个武昌城及周边江段、山峦。
林慕义摊开一张他亲自勾勒的草图,上面用细墨绘制着一种前所未见的防御工事体系——不再是单纯高耸的城墙,而是由多个高低错落、呈锯齿状或星芒状突出的堡垒组成的复合体,堡垒之间以矮墙或甬道相连,形成交叉火力网,堡垒外围还有深深的壕沟和斜坡。
“诸位请看,”林慕义指着草图解释道,“此乃‘棱堡’体系之构想。其核心在于,消除城墙射击死角,使任何一面受敌,皆可受到侧翼至少两个方向的火力支援。堡垒外墙倾斜,可有效抵御炮火直射,弹丸易滑跳。壕沟与斜坡,则可阻碍敌军云梯、吕公车靠近,并暴露于我方火力之下。”
这是超越时代的军事工程学理念,是林慕义结合后世知识与此世现实条件,拿出的又一张底牌。
赵铁柱看得双眼发亮,他虽不完全理解其中全部几何与力学原理,但凭借工匠的直觉,他能感受到这种设计对防守方的巨大优势。几位格致书院的教员更是激动不已,纷纷就角度计算、土方作业、材料要求等提出问题和建议。
“选址至关重要。”林慕义指向洪山山麓及江边几处关键位置,“首批试点,便建于此。不仅要护卫武昌城,更要控制江面及陆路要道。此事由技术院总责,军咨府、政事堂协调人力物资。我要在明年开春前,看到至少三座核心棱堡的雏形!”
这是一项浩大工程,耗费人力物力必将惊人,但其战略价值,在林慕义看来,无可估量。
内部的权力结构调整,也在稳步推进。陈忠逐渐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军咨府,政事堂的日常运转,林慕义开始有意识地让沈文渊、周正等人承担更多职责,自己则抓总定调。这是在为未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局面,培养和锻炼核心官僚队伍。金声桓、孙铭等新晋将领,通过讲武堂的再教育和实战考验,地位愈发稳固,逐渐融入权力核心。一个以林慕义为绝对中心,文武兼备、新旧融合的领导层,日趋成熟。
这一日,忙碌间隙,陈忠与林慕义并肩站在大都督府的露台上,望着城外忙碌的工地和操练的军阵。
“伯衡,是否觉得我太过急切?新政未稳,又大兴土木,军民皆疲。”林慕义忽然问道。
陈忠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帅爷非是急切,乃是清醒。天下糜烂,虏廷势大,岂会容我等偏安一隅、徐徐图之?唯有以快打慢,以新破旧,方能争得一线生机。今日之劳顿,乃是为了明日更多人生存之机会。”
林慕义默然点头。他知道,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与强大敌人的赛跑,也是与旧时代惯性的赛跑。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武昌城外,新的棱堡地基正在开挖,匠作营的烟囱日夜不息,讲武堂的操练口号声震天响。战争的阴影催逼之下,这座城池及其主宰者,正以一种近乎苛刻的速度,自我锤炼,未雨绸缪。
他们不知道风暴何时降临,也不知道其猛烈程度,但他们知道,唯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坚硬,方能成为那根在惊涛骇浪中,真正擎立不倒的砥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