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铎退兵的烟尘尚未完全落定,武昌城内的气氛却已悄然转变。那种大难不死、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被一种更为紧迫、更为务实的气息所取代。战争的创伤需要抚平,但未来的道路更需要规划。林慕义深知,击退一次强敌,不过是赢得了喘息之机,若不能趁此机会,将战火中凝聚的力量转化为稳固的基石,那么下一次危机来临时,未必还能如此幸运。
帅府之内,一场关乎势力未来走向的核心会议正在进行。与会者除了林慕义、陈忠、王五、黄得功、赵铁柱等核心班底外,还多了金声桓、孙铭等一批在守城战中表现出色、证明了自己忠诚与能力的新晋将领,以及沈文渊、周正、钱广源等负责内政经济的关键文官。济济一堂,昭示着一个更为完善、也更具代表性的权力架构正在形成。
“诸位,”林慕义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武昌血战,我等侥幸得存。然,此非终点,实乃起点。昔日瓜洲,我等如幼苗初生,风雨飘摇;今日武昌,我等当如新鼎初立,奠万世之基!”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以往,我等行事,多赖权宜,或借‘振明军’之名,或假‘咨议局’之形,名未正,言未顺。如今,我等控扼湖广中枢,拥带甲之众,治百万之民,若再因循旧制,何以号令四方?何以凝聚人心?何以北伐中原?”
陈忠接口道:“帅爷所言极是。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我等需确立名号,厘定官制,明赏罚,定章程,使上下有所遵循,内外知所趋避。”
这并非一时兴起。早在瓜洲时期,林慕义便已开始有意识地构建一套区别于明廷旧制的新体系,只是当时根基浅薄,许多想法只能停留在纸面或小范围试行。如今,经过武昌血战的考验,内部凝聚力空前,外部压力暂缓,正是将这套体系全面推行、落地的绝佳时机。
经过数日的激烈讨论与反复斟酌,一套融合了明代旧制合理成分与林慕义超前理念的新体制框架,逐渐清晰:
一、定名号,正视听。
不再沿用模糊的“振明军”或依附于南明朝廷的“制置使”称号,正式确立 “大都督府” 为最高权力机构,林慕义自领 “大都督” ,总揽军政大权。下设军咨府(总参谋部,由陈忠暂领)、政事堂(最高行政机构,由林慕义直接负责,陈忠、沈文渊等协理)、监察院(独立监察系统,由周正负责)、技术院(统领所有工匠及研发,由赵铁柱负责)。
二、立新军,固根本。
彻底废除明军卫所制的残余影响,全面推行义务兵与职业军官相结合的募兵制。统一军衔,明确升迁路径。正式成立 “武昌讲武堂” 为军官摇篮,林慕义亲任山长,所有军官,无论新旧,必须分批入学受训,学习新式战术、后勤、测绘及忠义操守。军队编制进一步标准化,确立以“师-旅-团-营-队-什”为基本架构。
三、革税政,苏民困。
在已免除一年钱粮的基础上,着手推行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 的试点。由沈文渊的税务司牵头,组建专业的清丈队伍,重新核查田亩,力图从根本上改变税赋不均、贫民受累的局面。同时,鼓励工商,由钱广源负责,筹建官督商办的“湖广商贸总会”,统一协调与四川、两广乃至海外的贸易,并尝试发行以粮食、食盐为储备的“军需券”,逐步规范混乱的金融。
四、兴教化,育人才。
除军事领域的讲武堂外,筹建 “武昌格致书院” (注:“格致”为当时对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称谓),暂由技术院代管,选拔聪颖子弟,学习算学、几何、格物、地理等实用学科,培养技术官僚和基础科研人才。同时,改革科举辅助制度,在传统经义之外,加试策论、算学,引导学风转向经世致用。
这些举措,每一条都触动着旧有利益的神经,每一条都面临着巨大的阻力。
消息传出,最先炸锅的是那些原本因“助饷银”政策而暂时安稳下来的湖广本地士绅和部分左良玉旧部中的既得利益者。
“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这与流寇何异?!”一位在守城中也曾出钱出力的年老士绅,在咨议局(暂保留咨议功能,权力已大幅缩小)的会议上,气得浑身发抖,“千百年来,岂有与黔首同输国赋之理?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另一位凭借军功占有大量田亩的武将也嚷嚷起来:“老子提着脑袋挣来的田地,凭什么要跟那些泥腿子一样交税?还要重新清丈?这不是明抢吗?!”
甚至军中也并非铁板一块。一些靠着资历和旧关系爬上来的军官,对于必须进入讲武堂学习、接受严格考核才能晋升的制度深感不满,私下里怨声载道:“老子砍的鞑子头比那些娃娃读的书都多,凭什么还要受他们考核?”
面对这些汹涌的暗流与公开的质疑,林慕义的态度异常坚决。
他在一次扩大会议上,对包括那些持反对意见者在内的所有中高层人员明确表态:“我知道,新政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但诸位需明白,我辈为何而战?若只为换一批人来做官做老爷,继续盘剥百姓,任由土地兼并,财政枯竭,那与腐朽的明廷何异?与肆虐的流寇何异?我等浴血奋战守住的武昌,又有何意义?”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能让大多数人有饭吃、有衣穿,能让有才者脱颖而出,能让技艺不断精进,能让我华夏不再受外虏欺凌的新秩序!这注定是一条艰难的路,会得罪人,会碰得头破血流!但,这是唯一能让我们的牺牲变得有价值的路!谁若只想在这新鼎之中分一杯羹,却不愿承担铸鼎之责,现在便可离去,我林慕义绝不为难!但若留下,便需遵从新制,概莫能外!”
一番话,掷地有声。配合着王五监察院悄然无息却又无处不在的监控,以及金声桓、孙铭等新锐将领的坚决支持,反对的声音虽然未曾完全平息,却被有效地压制了下去。大势,开始向着林慕义设定的方向缓缓移动。
赵铁柱的技术院最先感受到新体制带来的好处。格致书院虽然只是草创,却已吸引了数十名对“奇技淫巧”感兴趣的年轻学子,匠作营的研发和生产,开始有了更系统的人才培养和资源支持。
钱广源拿着林慕义亲自批准的、盖着崭新“大都督府”印信的文书,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与施琅那边敲定了第一批通过海路贸易的细节,来自广东的稻米和南洋的硝石,已能看到抵达的曙光。
新鼎的基座,正在这争吵、妥协与坚定的推进中,一砖一瓦地构筑起来。它或许还不够完美,甚至充满了裂痕,但其中蕴含的生机与力量,已远非旧有秩序所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