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这座千年古彭城,在经历了短暂易主的震撼后,迅速被战争的铁蹄再次踏碎。准塔率领的两万清军前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将城池四面合围,水泄不通。他们没有立即发动总攻,而是如同经验丰富的猎手,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掘壕沟,修筑炮位,架设云梯,那沉闷的土木作业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日夜敲打在守城军民的心头。
李贵站在南门残破的城楼上,望着城外森严的清军营垒,脸上那道箭疤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狰狞。他知道,准塔在等多铎的主力,在等攻城器械,也在用这无形的压力,消磨守军的意志。
“不能让他们这么舒服地围着。”李贵对身边的孙铨和一众将领道,“传令下去,组织精锐小队,每夜轮番出城袭扰!不必求大战果,目标是烧毁他们的攻城器械,射杀他们的军官和工匠,让他们睡不安枕!”
当夜,数十支由锐士营老兵和讲武堂军官混编的敢死队,便如同暗夜中的幽灵,缒城而下,利用夜色和地形的掩护,对清军的营盘发动了猝不及防的袭击。他们或用火箭点燃堆积的木材,或用精准的铳射狙杀巡夜的军官,或悄无声息地摸掉哨兵。清军虽有所防备,但面对这种神出鬼没、一击即走的袭扰,依旧疲于应付,损失了不少工匠和低级军官,士气受到一定影响。
准塔暴跳如雷,却也无可奈何。强攻准备未毕,贸然进攻只会徒增伤亡。他只能下令加强戒备,将营盘后撤少许,同时日夜不停地催促后方加快运送重型火炮。
五日后,多铎亲率的主力大军,浩浩荡荡抵达徐州城外。旌旗蔽空,人马如潮,连绵的营盘几乎将徐州围成了铁桶。数十门沉重的红衣大炮被推上前沿,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摇摇欲坠的城墙。
真正的考验,降临了。
多铎没有多余的废话,抵达的次日,便下令全线进攻!
“轰!轰!轰!轰——!”
清军的红衣大炮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怒吼,远超江北军炮火的猛烈轰击,如同犁地般一遍遍蹂躏着徐州城墙。夯土与砖石混合的墙体,在如此狂暴的轰击下,大段大段地崩塌、倾颓,烟尘冲天而起,守军被压得抬不起头。
炮火延伸,如同潮水般的清军步兵,扛着云梯,推着楯车,发出了野兽般的嚎叫,向着城墙的缺口和尚且完好的地段发起了决死冲锋!
“稳住!铳手上墙!火炮还击!对准他们的楯车和云梯!”李贵的声音在城头各处响起,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残存的城墙上,江北军的燧发铳手冒着横飞的碎石和箭矢,排成紧密的队列,对着涌来的清军喷射出致命的弹雨!新式燧发铳的射速和精度在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尤其是对清军阵中那些挥舞着旗帜、呼喝指挥的军官,造成了大量杀伤。
然而,清军实在太多了!他们踩着同伴的尸体,不顾伤亡地向上猛冲。楯车抵挡了部分铅弹,云梯一次次架上城头。
惨烈的肉搏战在每一段城墙,每一个缺口处爆发!锐士营的老兵和整编的左部降军,此刻都杀红了眼,他们用铳刺,用腰刀,用一切能找到的武器,与登上城头的清军绞杀在一起。鲜血染红了城墙,尸体层层堆积。
孙铨带领着一支由讲武堂学员组成的预备队,哪里危急就冲向哪里。他手中的燧发铳已经打得枪管发烫,铳刺也因反复突刺而弯曲。一名凶悍的清军白甲兵嚎叫着向他扑来,他来不及装弹,猛地将火铳当作铁棍横扫过去,却被对方格开,眼看刀锋就要临头,旁边一名老兵奋力用身体撞开了那名白甲兵,自己却被一刀刺穿!
“王叔!”孙铨目眦欲裂,捡起地上的腰刀,疯虎般扑了上去……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清军如同不知疲倦的浪潮,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守军的伤亡在急剧增加,弹药也在快速消耗。城北一段城墙因承受了过多的炮击,终于彻底崩塌,形成了一个数十丈宽的巨大缺口!
“堵住缺口!”李贵亲自率领最后的预备队冲了上去,与试图从此处涌入的清军精锐撞在了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李贵如同磐石,死死钉在缺口最前方,身上添了数道伤口,却一步不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头仅存的几门“迅雷”炮调整了射角,对着缺口外密集的清军后续部队进行了数轮急促射!虽然炮火稀疏,却精准地打断了清军的冲锋节奏,为李贵等人赢得了喘息之机。
夕阳西下,清军终于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残阳映照下,徐州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处处焦黑,宛如地狱。
李贵拄着卷刃的腰刀,站在缺口处的尸山血海中,剧烈地喘息着。孙铨满脸血污地跑过来,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我军……我军伤亡过半!锐士营……锐士营能战者不足三千了!弹药……弹药也快没了!”
李贵望着城外再次亮起的、连绵无尽的清军营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告诉弟兄们……我们……守住了第一天!”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这只是开始。多铎绝不会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就在徐州血战正酣之际,瓜洲帅府,林慕义也接到了几乎让他窒息的噩耗。
王五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呈上一封密报:“帅爷,刚刚确认……郑芝龙……变卦了!”
“什么?!”陈忠等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施福的船队,原本承诺护送的第二批粮草和硝石,在海上遭遇‘风暴’,延误了行程。但我们安插在郑家内部的人拼死传出消息,郑芝龙已秘密接见了清廷的使者!清廷许以‘闽粤王’世袭罔替,条件是……断绝与我的的一切往来,并……必要时,配合清军水师,封锁长江口!”
屋漏偏逢连夜雨!前线血战,生死攸关,后方最重要的海上盟友,却在这个关键时刻,倒向了敌人!
一时间,帅府内一片死寂。绝望的气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人。
林慕义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许久,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已不见了丝毫波动,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知道了。”他只说了三个字。
他走到舆图前,目光掠过血火交织的徐州,掠过波涛诡谲的大海,最终,落在了更遥远的南方和北方。
“给李贵去信。”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告诉他,援军……没有了。粮草弹药,需自力更生。他的任务,不再是坚守待援,而是……尽可能地,让多铎在徐州城下,流尽鲜血!”
“另外,”他看向王五,“启动‘惊蛰’计划。让我们在江南、在山东、在河南……所有埋下的种子,都动起来!该放火的放火,该散谣的散谣,该刺杀的刺杀!我要让多铎,让马士英,让这天下所有人知道——”
林慕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惨烈气势:
“江北可以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但这覆灭的火焰,必将点燃整个神州!谁想让我死,我就拉着他一起,为这旧时代……殉葬!”
命令下达,整个江北政权,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露出了它最后的、也是最锋利的獠牙。
前线,徐州已成血海。
后方,暗战全面爆发。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但这根独木,宁折不弯,誓要以自己的毁灭,照亮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