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良玉身死引发的“争鼎”之局,在长江中游持续发酵,各方势力犬牙交错,明争暗斗。就在李贵于池州前线艰难地消化着左部降军,林慕义在瓜洲运筹帷幄,试图将混乱的湖广逐步纳入江北秩序轨道之际,一场来自东南方向的、更加隐蔽却也更加致命的惊涛骇浪,已悄然酝酿成形。
这一日,王五带来的密报,让帅府内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帅爷,南京方面,马士英已秘密派遣其心腹,兵部右侍郎阮大铖之婿杨文骢,携带重金及密信,由海路北上。”王五的声音依旧平直,但语速比往常略快了一丝,“其目的地,并非福州隆武朝廷,而是……北京。”
“北京?!”陈忠失声惊呼,脸色骤变,“马士英他……他竟敢私通北虏?!”
“并非全面投诚,”王五补充道,眼中闪烁着冷光,“据内线拼死传出的零碎信息,马士英此举,意在‘借虏平寇’。其密信内容,大抵是向清廷陈述利害,言明左逆虽平,然江北林部坐大,桀骜不驯,实为心腹之患。愿以江南财赋为饵,换取北虏默许,甚至……有限度的支持,助其先剿灭我江北,再图后计。”
厅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消息的骇人听闻所震慑。
马士英,这位南明弘光朝廷的实际掌权者,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消除江北这个“不听号令”的威胁,竟然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暗中与不共戴天的死敌清廷勾结!这已不仅仅是党争内斗,这是赤裸裸的叛国!若让其得逞,江北将面临南明朝廷与北虏的南北夹击,真正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好一个马瑶草!好一个‘借虏平寇’!”林慕义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为了私利,竟敢行此饮鸩止渴、自毁长城之举!他这是要将这半壁江山,彻底葬送!”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巨幅舆图前,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南京、北京,最终定格在瓜洲。
“消息确实吗?”他沉声问王五。
“杨文骢北上之事,确凿无疑。但其具体使命与密信内容,乃多方情报综合推断,约有七成把握。”王五谨慎地回答。
“七成……足够了!”林慕义斩钉截铁,“如此丧心病狂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必须立刻应对!”
“帅爷,是否立刻将此事公之于众?揭露马士英卖国行径,激起天下公愤!”沈文渊激愤道。
“不可!”林慕义立刻否定,“无有铁证,贸然公开,马士英必反咬一口,斥我等诬陷构陷,江南士林不明真相,反倒可能被他利用。届时,他更可借此由头,公然与北虏勾结,局面将不可收拾!”
他沉吟片刻,眼中精光闪烁:“他既行此阴私诡道,我便以阳谋破之!”
“陈忠!”
“属下在!”
“立刻以咨议局与江北招讨制置使司联署名义,起草一份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福州隆武朝廷!奏章要点有三:其一,详陈左良玉死后,湖广局势及我军为稳定地方、整合抗虏力量所做之努力;其二,痛陈北虏‘以汉制汉’之策愈发猖獗,细数刘泽清、刘良佐等辈劣迹,强调当前乃北伐关键时期,呼吁朝廷停止内耗,上下同心;其三,”林慕义顿了顿,语气加重,“以‘据闻’、‘风传’之不确定口吻,提及南京方面或有‘权奸’,为私利欲行‘联虏’之悖逆事,望陛下圣察,下旨彻查,以定人心,以正视听!”
这道奏章,既是向隆武朝廷表功、诉苦、请援,更是将“马士英可能通虏”这颗炸弹,以看似委婉实则尖锐的方式,抛给了隆武皇帝和马士英的政敌。只要在福州朝廷内部掀起波澜,马士英必然投鼠忌器,行动受阻。
“同时,”林慕义继续下令,“将这份奏章的副本,以及我们掌握的关于北虏加紧招抚左部残军、叶臣部频繁异动的情报,巧妙‘泄露’给江南的东林清流、复社士人,以及……驻节镇江的杨文骢(此杨文骢乃同名另一人,抗清义士)!”
这是驱虎吞狼,借力打力。利用江南内部的派系矛盾和马士英的政敌,从内部给马士英制造麻烦。
“王五!”
“属下在!”
“你的人,兵分三路!一路,严密监控杨文骢(马士英使者)北上的行程,若能截获密信,不惜一切代价!二路,加强对南京朝廷各部门的渗透,尤其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核心圈子,搜集其卖国证据!三路,散布消息,就说北虏因左良玉之死,震怒异常,已决意加大南下力度,首要目标便是……南京!让马士英也尝尝腹背受敌的滋味!”
“是!”王五眼中闪过厉色,领命而去。
“李贵那边……”林慕义目光转向湖广方向,“告诉他,整合左部的动作要加快!对金声桓、马进忠等尚有犹豫者,可以再让一步,只要他们肯接受整编,共同抗虏,条件可以适当放宽!我们必须尽快稳定西线,才能应对来自东南的威胁!”
“那……江北防务?”陈忠问道。
“淮安、瓜洲本阵,进入一级战备!告诉黄帅,提高警惕,严防清军偷袭!水师加强巡逻,确保漕运改海通道畅通!军械监、讲武堂,全部进入战时状态!”林慕义语气森然,“马士英想借刀杀人,我倒要看看,这把刀,最后会砍在谁的脖子上!”
帅府内,指令一道道发出,如同应对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所有人都意识到,局势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马士英的疯狂举动,很可能将整个南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慕义独自走到签押房的窗边,望着外面阴沉沉的天空。江南的惊雷尚未炸响,但乌云已然压城。
他回想起自己从驿卒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历程,淮安的血战,瓜洲的草创,新政的艰难推行……好不容易在江北打下这点根基,看到了些许复兴的希望,却又要面对来自背后的致命一刀。
“内忧不除,外患难平……”他低声自语,袖中的拳头悄然握紧。
马士英此举,彻底暴露了南明朝廷腐朽至深的本质。与这样的朝廷虚与委蛇,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或许,左良玉之死和马士英的通虏阴谋,正是一个契机,一个逼迫他,也逼迫天下人,做出最终抉择的契机。
惊澜再起,风雨欲来。
这一次,不再是战场上的明刀明枪,而是更为凶险、关乎道统与国运的殊死搏杀。江北这艘航船,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寻找到那条通往新生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