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招讨制置使司暂行章程》的颁布,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瞬间激起了剧烈的反应。瓜洲城内新设的“咨议局”大堂,便成了这口新鼎之下,各方势力、各种观念交锋最为激烈的前沿。
这日,是咨议局成立后的首次正式会议,议题关乎军国大事——审议下一阶段军费预算及漕粮转运新策。与会者济济一堂,按照章程规定分席而坐:左侧以李贵为首,是数名身着戎装的军方代表,神情肃杀;右侧上首是陈忠、沈文渊等民政总署官员,面色沉静;再往下,则是几位新近延揽的士人代表,如原南京国子监博士崔文博,以及两名身着绸衫、神色复杂的旧士绅代表;末席,则是那两名从乡老中选拔的代表,搓着粗糙的手掌,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黄得功因军务并未亲至,但其麾下一名参将列席军方一侧。林慕义则端坐主位,面色平静地观察着会场。
会议伊始,气氛便有些凝滞。
沈文渊作为民政总署代表,首先陈述预算草案。当念到为保障讲武堂扩编、军械监增产及换装计划而需大幅增加的军费数额,以及为应对可能战事而预备的粮秣储备量时,那两名旧士绅代表的脸色已然变得十分难看。
“……综上,下一季度,军费及相关开支,需占我江北岁入之六成五……”沈文渊话音未落。
“荒谬!”士绅代表中,那位姓钱的老者忍不住拍案而起,他原是扬州府有名的粮商,家资巨万,清丈分田虽未直接动其核心田产,却也使其利益受损,此刻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六成五!这简直是竭泽而渔!如今江北初定,百业待兴,正该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如此穷兵黩武,搜刮民脂民膏,岂是长久之道?百姓如何承受得起?!”
他身旁另一名士绅也附和道:“钱公所言极是!《大学》有云:‘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如今却是生之者寡,食之者众!长此以往,民力枯竭,恐生变乱啊!”
崔文博等新晋士人虽未直接反驳,却也微微颔首,显然对如此高的军费比例心存疑虑。
李贵冷哼一声,声若洪钟:“钱先生说得轻巧!与民休息?北面多铎虎视眈眈,西边叶臣贼心不死,没有强军劲旅,尔等在此高谈阔论之地,早成了虏骑践踏之所!将士们在前线浴血,难道连吃饱饭、拿足饷、用好铳的资格都没有吗?!”
军方参将也瓮声瓮气道:“就是!没有咱们当兵的死战,你们那些田亩、商铺,早被鞑子抢光了!”
钱姓士绅气得胡子发抖:“你……武夫之言!岂不闻‘国虽大,好战必亡’!”
“那是亡国之君无能!我振明军战必胜,攻必克,岂是那等庸碌之辈可比!”李贵毫不示弱。
眼看文武双方就要吵作一团,陈忠连忙起身打圆场:“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军费之事,关乎存亡,确需慎重。然民生多艰,亦是实情。是否可稍作削减,或从其他渠道设法……”
“削减?”李贵眼睛一瞪,“陈署理,讲武堂等着银钱扩建,军械监新炮的铜料还缺着大口子,士卒的饷银已三月未足额发放,如何削减?!”
会场顿时又陷入僵持。那两名乡老代表面面相觑,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敢在这种场合开口。
这时,一直沉默的林慕义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于他。
“军费,不能减。”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非但不能减,民政总署还需设法,在未来三个月内,再筹措一笔特别款项,用于向施福采购一批南洋硝石与精铁。”
这话一出,连陈忠都面露难色。沈文渊更是欲言又止。
林慕义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继续道:“然,钱先生所言,亦非全无道理。取之于民,需用之于民,更需讲求方法,减轻民负。”
他话锋一转,提出了第二项议题:“故,今日第二议,便是这漕粮转运新策。以往漕粮北运,多走运河,耗时长,损耗大,且易受沿途关卡、水匪滋扰。我意,改漕运为海运!”
“海运?!”这下,连崔文博都失声惊呼。钱姓士绅更是连连摇头:“不可不可!茫茫大海,风波险恶,更有倭寇、红毛番劫掠,风险太大!一旦有失,军粮不继,如何得了?祖宗成法,运河乃粮运正途,岂可轻废?”
“祖宗成法,亦需因时制宜。”林慕义淡淡道,“运河淤塞,沿途蠹吏盘剥,损耗何止三成?且运力有限。海运虽险,然若能组织得力,配以护航战船,其效十倍于漕运!郑家船队纵横四海,可见海路并非不可行。我已命人初步勘测沿海航线,并着军械监研制适于近海运输之改良沙船。此策若成,非但可保障军粮,更能大大降低转运成本,减轻百姓运粮之苦!”
他看向那两名一直不敢说话的乡老:“二位乡老,你们常年与田地打交道,可知农户为缴纳漕粮,需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于运输之上?”
其中一位乡老壮着胆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回道:“回……回大人话,确实……确实辛苦得很呐!壮劳力都去运粮了,地里的活计都耽搁了,还要自己带干粮,碰上关卡刁难,更是……唉!”他说着,眼圈都有些红了。
林慕义点头:“这便是了。新政之要,在于利国利民。军费不可省,是为保境安民;改革漕运,是为减轻民负。诸公争论,皆出于公心,然需着眼于大局,跳出窠臼。”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那份预算草案上:“军费预算,原则上通过。具体筹措细节,由民政总署与总参谋部会后详细商议,十日内拿出可行方案,务必确保将士无虞。漕运改海之事,咨议局成立专门小组,由崔博士牵头,钱先生及相关部门参与,广泛咨询船工、水手,实地考察,一个月内拿出风险评估与具体实施方略,再行审议。”
“诸位,”林慕义站起身,声音沉凝,“铸鼎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事。这咨议局,便是要让不同的声音都有机会发出,让不同的利益都能得到权衡。争吵不可怕,可怕的是缄默与阳奉阴违。今日之议,便是这新鼎经受的第一次炉火。望诸君,能以江北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求同存异,共克时艰!”
会议在林慕义的总结中结束。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有人不满,有人沉思,有人看到了希望。鼎内已然沸腾,但至少,所有的声音和力量,都被约束在了这尊新铸的鼎炉之内,按照既定的规则进行着碰撞与磨合。
林慕义独自走在返回帅府的路上,春风吹拂,带来运河特有的湿润气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咨议局的争吵,预算的压力,漕运改革的阻力,乃至清廷“以汉制汉”的新战略,左良玉的动向……无数的难题依旧摆在面前。
但这尊由他亲手推动铸造的新鼎,毕竟已经立了起来。它或许还不够稳固,或许内部依旧嘈杂鼎沸,但它代表着一个全新的开始,一个试图将武力、民生、士心、民意熔于一炉的尝试。
鼎沸之下,是新生前的阵痛,也是希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