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集的骚乱,如同一声沉闷的春雷,在看似逐渐平静的江北大地上炸响。尽管韩承业与方允以雷霆手段暂时压制了下去,但那股潜藏在分田新政之下的汹涌暗流,却再也无法掩盖。消息通过各种渠道,迅速汇集到瓜洲帅府,其背后牵扯出的蛛丝马迹,让林慕义嗅到了远比邵伯镇陆文德余孽更为危险的气息。
“帅爷,查清了。”王五的声音在寂静的签押房内响起,一如既往的平直,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周家集闹事的几个为首乡勇,并非单纯因分田不公。他们事前曾与一个来自南直隶镇江府的行商有过接触,收了银钱。而那行商,明面上是做绸缎生意,实则与南京兵部一位致仕的侍郎家中有旧,更深一层,与杭州马士英的一位远房妻舅,有着生意往来。”
“马士英……”林慕义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仿佛敲在无形的棋局上,“他的手,伸得倒是长。看来,光是躲在杭州城里搬弄是非,弹劾构陷,已经满足不了这位瑶草先生(马士英号)的胃口了。”
陈忠面露忧色:“帅爷,若真是马士英在背后指使,其意恐怕不止是破坏分田这么简单。他这是想借刀杀人,利用江北士绅乡勇对新政的不满,制造民变,动摇我军根基,甚至……引发我军与黄帅部下的冲突!” 他顿了顿,低声道,“黄帅部下,亦有不少军官与地方士绅关联颇深,若被其利用……”
林慕义微微颔首。陈忠的担忧不无道理。马士英此计可谓毒辣,一旦江北因“分田”陷入内乱,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瓜洲新政必然元气大伤,他林慕义“苛虐士绅、激起民变”的罪名就算坐实了,届时江南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插手,甚至剥夺他的兵权。而黄得功部下的不稳定因素,更是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
“江南的衮衮诸公,不敢与北虏争锋,对付自己人,倒是计谋百出,不遗余力。”林慕义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既然他们想把水搅浑,那我们就让这水,彻底沸腾起来!”
他目光转向王五,下令道:“王五,将周家集事件背后牵扯到的南京、杭州那条线,所有能查实的证据,整理成册,不必保密,想办法让该看到的人看到。尤其是那位致仕的兵部侍郎,还有马士英的妻舅,让他们知道,他们的手,伸过界了。”
王五眼中精光一闪:“帅爷的意思是……打草惊蛇?”
“不,是敲山震虎。”林慕义纠正道,“要让江南那些人知道,江北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摆弄的棋盘。敢伸手,就要有被剁掉的觉悟。把水搅浑?我偏要让他们自己先沾上一身泥!”
他随即看向陈忠:“陈忠,你亲自去一趟淮安,见黄帅。将周家集之事,以及我们查到的背后关联,原原本本告知黄帅。言明此乃外人离间之计,望黄帅明察,并协助稳定军心。同时,以我与黄帅联署的名义,发布一道《告江北将士民众书》!”
“内容要点有三:其一,申明分田乃为均平赋役,苏解民困,所分皆为通虏逆产或无主荒地,绝非与良善士绅争利;其二,揭露有心之人煽动民变、离间军民的阴谋,号召军民一体,勿中奸计;其三,宣布即日起,成立‘屯垦监理司’,由你兼任首任主事,专司分田后续事宜,确保公正,严惩舞弊,并设立‘诉状箱’,允许军民直接向监理司投书陈情!”
这道命令,既是对外的强硬表态,也是对内的整肃与安抚。成立专门的监理司并允许直接投书,是在制度上给予底层军民一道护身符,也是对基层官吏的一种震慑。
陈忠凛然领命:“属下明白!必不负帅爷所托!”
就在瓜洲紧锣密鼓应对这场来自后方的“惊蛰”之时,前线的“拓势”之策,也迎来了新的契机。
李贵在西线黑石峪大捷后,并未满足于一次战术胜利。他利用叶臣残部暂时收缩、不敢轻易南下的时机,派出多支精干小分队,携带讲武堂测绘科学员,向北渗透,详细勘察地形、水文,并尝试联络更北区域那些仍在坚持抗清的零星义军。
这一日,一封来自北面的密信,由王五亲自送到了林慕义案头。
信是河南归德府一带一支自称“忠义营”的抗清武装头领所写,言辞恳切。信中提及,他们屡遭清军围剿,损失惨重,听闻林制置使江北大捷,威震中原,心向往之。信中更透露了一个重要情报:清廷因江北战事不利,加之各地义军此起彼伏,已决定暂缓大规模南下,转而采取“以汉制汉”之策,大力扶持刘泽清、刘良佐等降将,并试图招抚盘踞在湖北、拥兵自重的左良玉,意图稳定后方,孤立乃至困死江北。
“以汉制汉……招抚左良玉……”林慕义看着密信,眼中光芒闪烁。多铎北撤后的战略意图,此刻终于清晰了起来。这比他预想的更为棘手。清廷不再一味强攻,而是转而运用政治手腕,分化瓦解南明内部本就脆弱的联盟。
“左良玉……”林慕义沉吟着这个名字。此人拥兵数十万,占据湖广要地,是南明境内除江北外最大的一股军事力量,但其人骄横跋扈,与朝廷离心离德,历史上最终选择了顺江而下“清君侧”,加速了南明的崩溃。若能稳住甚至争取左良玉,无疑能为北伐赢得宝贵的战略时间和空间;但若其被清廷招抚,或者按历史轨迹发动内讧,对江北而言,将是灭顶之灾。
“看来,这‘拓势’之策,光往北、往西还不够,还得往南、往西看。”林慕义对王五道,“想办法,秘密接触左良玉麾下的人物,不必急于求成,先摸清其内部动向和真实想法。另外,对刘泽清、刘良佐等降将,也要加大策反和情报收集力度,看看有无可乘之机。”
“是!”王五应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帅爷,施福那边,第一批硝石闽铁已如数运抵,态度恭顺了许多。看来,黑石峪的胜利和我们展示的火炮,确实起到了作用。”
林慕义点了点头。施福的暂时服软,算是“拓势”在海上方向的一个积极信号。但整体的局势,依然错综复杂,危机四伏。内有江南掣肘,士绅反弹;外有清廷战略调整,强敌环伺。
惊蛰已过,春雷滚滚。
这预示着万物复苏,也预示着更多的风雨与挑战。
江北新政这艘航船,在惊涛骇浪中调整着风帆,既要破开前方的迷雾,又要提防来自侧后方的暗箭。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