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水寨,旌旗招展,戒备森严。今日不同以往,码头上不仅肃立着精神抖擞的振明军卫队,更有数名身着传统明军札甲、腰佩雁翎刀的将领,他们是黄得功的亲卫,前来护卫其主帅与那位名动江北的“林制置使”首次正式会面。
地点选在了水寨内一座视野开阔的望楼之上,既可俯瞰江景、船舰往来,又能远眺北方,隐约望见运河方向。楼内布置简洁,一张巨大的江北舆图悬于正中,四周设座,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唯有中间一座黄铜火盆燃着上好的银炭,驱散着江风带来的寒意。
林慕义一身靛蓝色箭袖常服,外罩半旧青袍,并未着甲,只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佩剑,显得从容而内敛。他率先抵达,静立窗边,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
不多时,楼下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黄得功到了。他今日亦未顶盔贯甲,只着一身赭色锦袍,外罩玄色大氅,魁梧的身躯将楼梯踩得微微作响,虎步龙行,自带一股沙场宿将的凛然气势。其身后,仅跟着两名目光锐利、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贴身亲卫。
“黄帅大驾光临,慕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林慕义转身,面带微笑,拱手为礼,姿态放得颇低。
黄得功大步上前,同样拱手,声若洪钟:“林制置使客气了!黄某一介武夫,当不得如此大礼!制置使以孤军撑持江北局面,力保淮安不失,黄某在庐州闻之,亦是心折不已!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林慕义全身,见其虽年轻,但气度沉凝,目光清澈而深邃,绝非寻常人物,心中那几分因对方出身而存的轻视,不由得又淡去几分。
双方寒暄落座,亲卫奉上清茶。
“淮安之事,多亏黄帅及时援手,否则李贵与数千将士,恐已为国捐躯。此恩,慕义与江北军民铭记于心。”林慕义再次致谢,语气诚恳。
黄得功摆手,神色凝重:“分内之事,何足挂齿!只恨黄某来得迟了,让将士们多受损伤。如今多铎陈兵城外,虎视眈眈,淮安虽暂得喘息,然危局未解。不知林制置使对接下来的战局,有何高见?”他直接切入正题,这也是他此行的核心目的之一。
林慕义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划过淮安、瓜洲、运河沿线,缓声道:“多铎势大,兵精粮足,尤其红衣大炮,威力骇人。硬拼,非智者所为。慕义此前战略,乃是‘以空间换时间’,以淮安为饵,吸引其主力,借机巩固瓜洲根基,联络四方,待其师老兵疲,再寻机破敌。”
他顿了顿,看向黄得功:“如今黄帅大军入驻淮安,此战略依旧可行,且更具韧性。淮安有黄帅坐镇,稳如磐石,多铎再想破城,难如登天。我军便可依托瓜洲,沿运河布防,与淮安形成掎角之势。同时,遣精干小队,不断袭扰其粮道,散播谣言,动摇其军心。江北乡勇,亦可逐步整合,以为奥援。时间,在我而不在敌。”
黄得功仔细听着,微微颔首。林慕义这番分析,与他心中所想大致不差,只是更系统,也更……有耐心。他性格刚猛,惯于冲锋陷阵,对这种以拖待变的策略,虽觉有理,却总觉不够痛快。
“制置使谋划周详。然,多铎非是庸才,岂会坐视我等从容布置?其偏师叶臣,近日在西线活动频繁,恐亦是牵制之意。”黄得功提到了西线的压力。
“黄帅明鉴。”林慕义点头,“叶臣所部,确是心腹之患。然其兵力有限,以袭扰为主,意在疲我,未必敢真攻我坚城。我已令西线各部谨守要点,加强烽燧,运输加倍小心。只要淮安不失,瓜洲无虞,叶臣便掀不起大浪。”他语气平静,透着自信。
这时,林慕义话锋一转:“战略既定,然欲行此策,有两事至关紧要。一为钱粮军械之补充,二为各方势力之协调,勿使我等在前方血战,后方却有人掣肘,甚至……暗通款曲。”他最后四个字说得颇轻,但目光却若有深意地扫过黄得功。
黄得功面色一肃,他自然听出了林慕义的弦外之音,指的是杭州马士英、阮大铖可能议和之事,以及郑芝龙等势力的观望。他沉声道:“制置使放心!黄某既来江北,便已下定决心,与虏寇血战到底!至于后方……哼,若有人敢行资敌卖国之举,黄某手中的剑,第一个不答应!”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有黄帅此言,慕义心安矣。”林慕义微微一笑,似乎就在等这句话。“既如此,我两家便需同心戮力。淮安防务,暂由黄帅统筹,李贵所部,皆听调遣。瓜洲这边,会竭力保障淮安军需,新铸之兵器、火药,亦会优先供应前线。此外……”
他拍了拍手,一名亲卫捧着一个长条木匣走了上来。林慕义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支做工精良、泛着幽蓝钢光的燧发铳。
“此乃我军械监新近试制成功的自生火铳,关键部件采用新法冶炼之精钢,击发迅捷,哑火率极低。请黄帅过目。”
黄得功眼中精光一闪,接过火铳,入手沉实,细看其机括结构,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动容。他虽不善火器,但也知此物比军中现有的鸟铳、鲁密铳强出何止一筹!
“好铳!”黄得功由衷赞道,“若我军中能大量装备此等利器,何愁虏寇不破!”
“此铳制造不易,耗费颇巨,目前产能有限。”林慕义适时说道,“然,只要资源充足,假以时日,装备全军,亦非不可能。届时,我江北军战力,必将再上层楼!”
他这话,既是展示肌肉,也是抛出了合作的诱饵——想要更好的装备吗?那就需要更紧密的合作,以及……更多的资源支持。
黄得功抚摸着冰冷的铳身,心中念头飞转。林慕义此人,不仅有战略,有手段,更有实打实的技术底蕴。与之合作,利大于弊。
“制置使有心了!”黄得功将火铳放回木匣,正色道,“淮安与瓜洲,唇齿相依。日后如何协同进止,物资如何调配,情报如何共享,还需细细商议,定下章程,以免贻误战机。”
“正当如此!”林慕义含笑点头。
望楼之上,炭火噼啪,茶香袅袅。两位决定着江北命运的人物,终于在这江风凛冽之地,初步达成了合作的共识,划下了共同抗敌的底线。
然而,无论是林慕义还是黄得功,心中都清楚,这共识之下,暗礁依旧存在。权力的分配,理念的差异,背后朝廷的错综复杂,乃至未来可能的利益冲突,都如同潜藏在江水下的暗礁,稍有不慎,便可能让这刚刚合流的舟船,撞得粉碎。
会面结束,送走黄得功一行,林慕义独自凭栏,望着浊浪东去的江水。
王五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低声道:“帅爷,郑芝龙麾下施福的船队,已抵达江阴,所载硝石、硫磺、闽铁,不日即可运抵。然其要求,结算需用现银七成,其余三成,要以我振明军新式火铳抵偿。”
林慕义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胃口不小。答应他。但要让他知道,这火铳,是有价的,更是有主的。”
“属下明白。”王五顿了顿,又道,“还有,江南密报,马士英似乎并未放弃议和,只是手段更为隐秘,其心腹近日与北面来的几个山西商人,过往甚密。”
林慕义冷哼一声:“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且让他们再蹦跶几日。待淮安局势彻底稳住,再与他们算总账。”
暗礁虽险,但只要掌舵者足够清醒,技艺足够精湛,便能寻得那唯一的航道,破浪前行。而这江北的航道,正悄然在这两位风格迥异的舵手联合指引下,缓缓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