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得功大军的出现,如同一道劈开浓密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淮安城下死寂的战场,也暂时驱散了弥漫在残存守军心头那近乎凝固的绝望。
城东崩塌的缺口处,压力骤减。原本如潮水般涌来的清军,在多铎紧急调整部署的号令下,如同退潮般向后收缩,迅速转向东南,仓促间布下防御阵型,以应对这支突如其来的、战力不明的生力军。留给李贵和淮安守军的,是一个短暂却无比珍贵的喘息之机。
李贵拄着刀,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肺部的灼痛。他望着清军如林的旗帜在东南方向移动,听着那沉闷如雷的战鼓与号角声由远及近,紧绷了近十日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嘶哑着声音下令:“快!救治伤员!清点人数!加固……加固这矮墙!”
还能动弹的士兵们挣扎着行动起来,从尸堆里扒拉出尚存一息的同伴,搜集散落的兵器和所剩无几的弹药。每个人的动作都因脱力和伤痛而显得迟缓僵硬,但眼神里却重新燃起了微弱的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队约二百人的明军骑兵,护卫着几名将领,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绕开清军可能的斥候,径直来到了淮安东门附近。为首一员大将,年约四旬,面色黧黑,颔下短髯如戟,身着山文铁甲,外罩一件半旧的猩红斗篷,虽经长途行军,眉宇间却依旧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剽悍之气。正是南明靖南侯、太子少保,以勇猛忠义着称的黄得功。
此时东门已被守军用石块和檑木勉强堵死,黄得功等人只能从一处较为平缓的坍塌处下马,步行而入。
李贵得到通报,强撑着身体,在一名亲兵的搀扶下,迎了上去。他此刻的模样堪称凄惨,铁甲破损多处,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干涸发硬的棉衬,脸上布满血污、尘土和汗水混合的泥垢,左臂的箭伤只用脏布草草捆扎,渗出的血迹已呈黑褐色。唯有那双眼睛,在与黄得功目光接触的刹那,依旧锐利如鹰,带着百战余生的老兵特有的警惕与审视。
“末将振明军前锋指挥使李贵,参见黄帅!”李贵声音嘶哑,勉强抱拳行礼,动作间牵动伤口,让他眉头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黄得功快步上前,一把托住李贵的手臂,阻止他行礼。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迅速扫过李贵浑身的伤痕,又看向其身后那些虽然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基本队列,眼神中带着狼一般凶悍气息的振明军士兵,以及更远处城墙上、缺口处那地狱般的景象,眼中不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撼与动容。
“李将军快快请起!尔等……辛苦了!”黄得功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爽,“淮安孤城,面对多铎主力,坚守至今,毙敌无算,壮哉!勇哉!黄某在庐州闻讯,星夜兼程来援,终究……还是来得晚了些!”他看着李贵几乎站立不稳的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和由衷的敬佩。
“黄帅言重了!”李贵喘了口气,直起身子,“若非黄帅及时来援,我淮安军民,今日便是殉国之时!此恩此德,淮安上下,没齿难忘!”他这话发自肺腑。没有黄得功,他们此刻已是城破人亡。
黄得功摆摆手,神色凝重地看向城外清军重新布阵的方向:“客套话不必多说了。多铎主力未损,只是暂被黄某牵制。当务之急,是商议下一步对策。李将军,城中如今……还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军械情况如何?”
李贵脸上掠过一丝苦涩,如实相告:“回黄帅,我振明军锐士营,连同淮安原守军,如今能提刀上阵者,已不足八百……且大半带伤。粮草将尽,箭矢、火药……几乎告罄。”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帅爷……林制置使他,在瓜洲已有部署,新的军械物资,或在路上。”
“林制置使……”黄得功微微颔首,他对林慕义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近来江北风头最劲的人物,以区区驿卒之身,屡创奇迹,练兵、理政皆有过人之处,更被隆武皇帝亲授“江北招讨制置使”。他原本对这等“骤起”之人还存有几分疑虑,但今日见到李贵及其麾下这支残兵所展现出的顽强与战力,那几分疑虑不由得消散了大半。能将兵带成如此模样,其主绝非庸碌之辈。
“林制置使乃国之干城,黄某亦久仰大名。”黄得功语气郑重,“如今局势,淮安残破,不宜再作为决战之地。我意,我军与你部合兵一处,依托淮安城垣,暂作休整,补充体力。待摸清多铎虚实,再寻机破敌,或伺机向南转移,与瓜洲林制置使互为犄角。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贵略一思索,便点头同意:“黄帅老成谋国,末将无异议!只是……”他看向城外清军那严整的阵势,眼中忧色不减,“多铎用兵沉稳,恐不会给我等太多喘息之机。”
“无妨!”黄得功豪气顿生,拍了拍腰间的剑柄,“我麾下儿郎,亦是百战之师!多铎若敢来攻,必叫他碰个头破血流!李将军,你部伤亡惨重,暂且退入城中核心区域休整,这外围防线,先交由黄某的部队接管!”
这是最合理也是最能保存振明军元气的安排。李贵没有推辞,再次抱拳:“多谢黄帅!末将遵命!”
随着黄得功的命令下达,大队明军步兵开始有序进入淮安城,接替振明军和残余淮安守军的防务。这些士兵装备或许不如振明军精良,但队列严整,号令分明,显然也是久经战阵的精锐。他们的到来,如同给垂死的淮安城注入了一股强大的生机。
李贵在亲兵的搀扶下,缓缓退向城内。他看着黄得功部下那些士兵忙碌着加固工事,搬运守城器械,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两支风格迥异的军队在此刻的合流,一支代表着大明旧有军事体系的坚韧,一支则承载着瓜洲新政孕育出的新锐。
他不知道这种合流能持续多久,背后又隐藏着多少南明朝廷内部复杂的博弈。但至少在此刻,在这血与火洗礼的淮安城,他们拥有了共同的目标——挡住多铎,活下去。
淮安的战局,因黄得功的意外介入,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也更具希望的阶段。而这支来自庐州的援军,其真正的意图和后续动向,也成为了牵动江北乃至整个南明局势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变数。
退入相对安全的区域,包扎伤口,喝到热腾腾的米粥,李贵才感到那深入骨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靠坐在一段断墙下,望着天空中依旧阴沉的乌云,心中默默念道:
“帅爷,淮安……暂时守住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