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义“独立自主、广结盟友”的战略方略,如同在南北对峙的僵局中投入一颗活子,迅速引发了连锁反应。瓜洲,这座昔日默默无名的江岸据点,其地位与影响力,在以惊人的速度攀升。
王五对江北义军的整合初见成效。数支活跃于庐州、凤阳一带、饱受清军与地方豪强挤压的义军首领,在得到振明军提供的少量精良兵器和派出的教官协助后,纷纷表态愿奉《振明操典》,接受瓜洲节制。作为交换,他们的子侄或被送入讲武堂受训,或被安排进匠作营学徒。一条以瓜洲为核心、辐射江北的抗清脉络悄然织就,虽然纤细,却坚韧无比。
陈永福在江南的活动更是成果斐然。凭借振明军“黑水洼之战”的威名和林慕义拒不奉诏的“硬气”形象,加上他巧妙地利用了江南士绅商贾对弘光朝廷的失望以及对隆武新朝犹疑观望的心理,成功撬动了更多资源。银钱、布匹、药材、乃至珍贵的书籍图纸,通过更加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输入瓜洲。更令人惊喜的是,几位原本效力于南京工部、因不满马阮专权而辞官隐居的匠师,以及两名曾在濠镜(澳门)与佛郎机人打过交道、略通西语与海事的通译,也被陈永福设法招揽,渡江来投。
这一切,都使得瓜洲这个新兴的势力集团,底蕴日益深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林慕义专注于内部夯实与江北整合之时,来自东南沿海的一股强大力量,终于将目光投向了这片沸腾的土地。
这一日,江面上薄雾初散,数艘体型远超寻常江船、形制奇特、悬挂着“郑”字认旗与大明龙旗的大型海船,在一队小型战船的护卫下,逆流而上,缓缓驶近瓜洲码头。这些船只船体高耸,帆樯如林,侧舷隐约可见炮窗,透着一股与内河水师截然不同的彪悍气息。
“闽海郑氏!”了望塔上的哨兵发出惊呼。
消息传来,帅府内众人神色各异。郑芝龙,这个名字代表着东南沿海的无上权威,掌控着庞大的海上贸易帝国和一支堪称当时东亚最强的水师力量。其子郑成功如今在隆武朝廷中备受倚重,郑家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隆武政权的走向。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陈忠眉头紧锁,“郑家此时遣使前来,必是为隆武朝廷做说客,欲招揽我军。”
李贵哼了一声:“招揽?怕是也想把咱们当枪使,去跟杭州那个昏君斗,他们好坐收渔利!”
林慕义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是友是敌,见了便知。传令,打开码头,以礼相迎,但各营戒备,不可松懈。另外,让讲武堂和匠作营,照常操演,不必刻意遮掩。”
很快,郑家使者被引至帅府。为首者是一名年约三旬、面容精悍、身着锦袍的将领,自称郑鸿逵,乃郑芝龙族弟,在郑氏水师中地位颇高。其身后跟着数名文士打扮的幕僚,以及一队眼神锐利、步伐沉稳的护卫。
郑鸿逵举止间带着海上豪强特有的倨傲与直接,寒暄不过三两句,便切入正题:“林帅,久仰大名!如今唐王殿下于福州监国,承继大统,励精图治,正是我辈臣子效力之时!殿下听闻林帅于江北力抗强虏,血战瓜洲,甚是欣慰,特命鸿逵前来,宣示天恩!”
他身后一名幕僚立刻展开一卷明黄诏书,朗声宣读。诏书中,隆武帝朱聿键对林慕义及振明军的“忠勇”大加褒奖,擢升林慕义为“江北招讨制置使”,总揽江北一切军政事宜,并赐下印信、袍服,要求其“整饬兵马,克期北伐,以慰朕心”。
宣诏完毕,郑鸿逵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慕义:“林制台,陛下求贤若渴,倚重非常!如今朝廷新立,正需林制台这等栋梁之才,统御江北,以为朝廷屏藩!若能立下不世之功,他日封侯拜相,岂在话下?不知制台何时可整军南下,觐见陛下,共商北伐大计?”话语中,招揽与施压之意并存。
帅府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慕义身上。接受隆武的任命,意味着振明军将正式纳入南明序列,获得“大义名分”,但也必然要受到福州朝廷的节制,甚至可能被要求即刻与弘光势力开战,或者承担北伐的先锋重任。
林慕义缓缓起身,并未立刻去接那诏书印信,而是走到郑鸿逵面前,平静地开口:“郑将军,陛下隆恩,林某感激不尽。江北将士,亦时刻不敢忘抗虏复土之责。”
他话锋一转:“然,将军久在海上,或不知江北情势之艰。叶臣数万大军虎视在侧,多尔衮整合北方,虎狼之师不日可至。我军立足未稳,若贸然倾巢南下,只怕这江北门户洞开,虏骑旦夕可至长江!届时,非但不能为朝廷屏藩,反使江南震动,岂非误国?”
他目光扫过郑鸿逵及其随从,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故,林某之意,陛下敕封,林某暂领,然江北军政,仍需因地制宜,相机行事。当务之急,乃稳固根基,整合义旅,伺机破敌,牢牢钉在此处,使虏不得南下!待时机成熟,自当挥师北进,以报君恩!至于南下觐见……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军中万千事务,皆系于一身,林某若离瓜洲,只怕军心浮动,为敌所乘。还望将军回禀陛下,体谅林某与江北将士之艰难!”
一番话,有理有据,不卑不亢。既接受了隆武的官职(获得了名分),又拒绝了立刻南下听调的要求(保持了独立),更将坚守江北、屏障江南的意义摆在首位,让人难以反驳。
郑鸿逵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没想到林慕义如此年轻,应对却如此老辣。他沉吟片刻,道:“林制台忠心为国,顾虑周详,鸿逵佩服。然,陛下翘首以盼,朝廷亦需制台这等强援以定人心。粮饷器械,朝廷自会设法筹措支援……”
“郑将军!”林慕义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江南富庶,然粮饷多耗于杭州那个不成器的朝廷及其麾下跋扈军镇,能至福州者几何?又能北上至这瓜洲者,又有几何?非是林某不信朝廷,实乃远水难解近渴。我军所需,多半还需自行于江北筹措,或……倚仗江南义士捐助。”
他这话,几乎是在明示对隆武朝廷后勤能力的不信任,同时也点出了振明军目前实际依靠的资源渠道。
郑鸿逵脸色微变,他身后的幕僚欲要争辩,却被他抬手阻止。他深深看了林慕义一眼,忽然笑道:“林制台快人快语!既然如此,鸿逵便如实回奏陛下。不过,临行前,家兄(郑芝龙)曾言,林帅乃当世豪杰,他日若有机会,当共谋海事。东南万里海疆,财货之利,远超这江北苦寒之地。制台他日若有意,我郑家船队,愿为臂助!”
这话,已是将招揽之意,转向了潜在的合作,甚至带有一丝诱惑。
林慕义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郑帅厚意,林某心领。待驱除鞑虏,神州光复,海事之利,自当与郑帅共谋之。”
送走心思各异的郑家使团,帅府内气氛微妙。
“帅爷,这郑家,怕是没安好心。”李贵嘟囔道。
“无妨。”林慕义淡淡道,“虚名于我有利,便暂且受着。独立之实,绝不能失。郑芝龙想看我们的成色,我们又何尝不想借他之力?合作可以,依附绝无可能。”
他走到窗边,望着那几艘逐渐远去的郑氏海船巨大的帆影,目光深邃。
蛟龙已引风云至。
这来自海洋的势力,带来了名分与未来的可能性,也带来了新的挑战与变数。
但无论如何,瓜洲这艘刚刚启航的大船,已经驶入了更加广阔而复杂的海域。
未来的航向,仍需他自己,牢牢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