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五月。
岳托主力南下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尽,吴庄堡内外却已呈现出一种与往日死寂截然不同的、压抑着的勃勃生机。堡墙的破损处被迅速修补,新伐的硬木取代了断裂的梁柱,虽显仓促,却坚实有力。校场上,不再是面黄肌瘦的士兵机械地重复动作,而是多了许多新面孔——他们是陈永福带来的江南子弟,以及周边区域闻讯投奔的零散义勇、不堪清军蹂躏逃难而来的青壮。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眼中燃烧着一种混合着仇恨与希望的火焰。
教导队的培训从未停止。陈忠将林慕义编写的《振明军操典》和《士卒识字纲要》奉若圭臬,不仅教授战阵队列、火器操典,更利用战斗间隙,由识字的军官和老兵,在沙地上划字,一字一句地教士兵们认读“忠”、“勇”、“家”、“国”。一种朴素的、超越个人恩怨的集体荣誉感和使命感,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浸润着这支军队的灵魂。
匠作营的炉火日夜不息,风箱的呼哧声和锻锤的敲击声成了堡内最令人安心的背景音。赵铁柱改进的燧发机括量产工艺日趋稳定,虽然每天只能产出三五支改装完成的燧发铳,但积少成多,一支全部装备燧发铳的、规模不大的精锐火铳队已然成型。这些新式火铳被优先配发给经历过七里岗血战、心理素质最稳定的老兵,他们被单独编组,由林慕义亲自指导,进行适应性射击和战术演练。清脆而可靠的铳声在校场一角有节奏地响起,每一次成功的击发,都引来周围士兵羡慕而敬畏的目光。
李贵终于能下地行走,虽然动作迟缓,胸腹间依旧时常隐痛,但那属于猛虎的桀骜与凶悍,已重新回到他的眼中。他不再急于求战,而是沉默地观摩着新式火铳队的训练,偶尔会拉着陈永福,详细询问江南的地理、漕运的细节以及江北四镇兵马的虚实。
这一切有条不紊的恢复与建设,都源于林慕义那颗始终冷静如冰、却又灼热如火的头脑。他深知,困守孤城终非长久之计。岳托留下三千偏师,如同一把锁,暂时锁住了他们,但也将他们与外界更大舞台的联系,压缩到了最低。他必须破局,而破局的关键,不在北,而在南。
这一日,林慕义将陈永福秘密召至书房。经过数月并肩作战与养伤期间的深谈,他对这位来自江南、心怀忠义的军官已然信任有加。
“陈把总,伤势如何了?”林慕义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
陈永福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多谢将军挂怀,已无大碍!”他拍了拍胸脯,“将军但有差遣,永福万死不辞!”
林慕义点点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永福,你对江南局势,如何看?”
陈永福神色一黯,愤然道:“将军,南京……已非昔日之南京!马士英、阮大铖把持朝政,只知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江北四镇,高杰跋扈,黄得功还算忠勇,刘良佐、刘泽清皆是墙头草,只知索饷,不思进取!史阁部在扬州,空有督师之名,却无调兵之实,处处受制,步履维艰!朝廷……朝廷竟还妄想与虏议和,简直是……简直是自取其辱!”他说到激动处,拳头紧握,骨节发白。
“议和使团,如今何在?”林慕义追问。
“已被多尔衮扣在北京!据说鞑子索要岁币、割地,条件极为苛刻,但马、阮之流,似乎仍有应允之意!”陈永福咬牙切齿。
林慕义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此看来,南都指望不上了。”
陈永福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将军,您……”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林慕义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点在江淮之间,“岳托主力南下,必与多尔衮汇合,图谋江淮。南京朝廷昏聩,军队离心,江淮防线,危若累卵。”
他的手指向南移动,划过长江,落在江南繁庶之地。“但江南,并非铁板一块。马、阮不得人心,士绅百姓,忠义之士大有人在。史阁部在扬州,虽势单力孤,却是一面旗帜。”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陈永福:“永福,我想让你再回江南一趟。”
陈永福身躯一震:“将军请吩咐!”
“你此去,有几个任务。”林慕义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第一,联络所有愿意抗虏的士绅、商贾,将我振明军浴血奋战、力阻岳托之事,广为传播!告诉他们,北地尚有孤忠,华夏未曾全境沦丧!我们需要他们的帮助,不仅仅是粮饷,更是人心向背!”
“第二,尽可能接近史阁部,向他陈明利害。告诉他,固守扬州孤城无益,当利用其声望,整合江南义兵,联络湖广何腾蛟、江西袁继咸(若他已南下)等地督抚,沿江布防,建立一道坚实的江防体系!若事不可为……当思退路,保存实力,以图再举!”
“第三,”林慕义压低了声音,目光深邃,“留意南都政局。马、阮倒行逆施,必不长久。留心藩王动向,尤其是……桂王、唐王后人。国本大事,需慎之又慎,但……需心中有数。”
陈永福听得心潮澎湃,又感到肩上责任重大。他明白,林慕义这是要将振明军的触角,正式伸向南中国的政治漩涡中心,不仅要争取生存资源,更要参与到未来天下格局的塑造中去!
“末将明白!”陈永福单膝跪地,抱拳郑重道,“永福必不负将军重托!纵然肝脑涂地,也要在江南为将军,为振明军,打开局面!”
“不是为我,是为这天下。”林慕义扶起他,将一份密封的文书和半块新的蛇纹令牌交到他手中,“这是给史阁部和几位可信赖的江南士绅的密信。令牌是新的信物,王五的人会配合你。此行凶险,务必小心。”
送走陈永福,林慕义独自在书房中沉思良久。派陈永福南下,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招暗棋。能否在江南那潭深水中激起波澜,尚未可知。但他必须去做。
与此同时,王五的情报网络也带来了关于清军内部的最新消息。岳托主力已抵达山东,与多尔衮部分军队汇合,清军南下意图已非常明显。而沈阳方面,关于战略方向的争论似乎更加激烈,济尔哈朗一派暂时占据了上风,清廷已下令多尔衮“稳扎稳打”,这或许能稍微延缓其南下的步伐。
但林慕义知道,这延缓是有限的。一旦清军整合完毕,兵锋直指江淮,以南京朝廷如今的状态,后果不堪设想。
他走到窗边,望着南方。吴庄堡如同潜藏在深渊的龙,暂时蛰伏,舔舐伤口,磨砺爪牙。而江南,那看似繁华锦绣、实则暗流汹涌之地,即将成为决定未来命运的关键战场。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只是这冲天之路,注定布满荆棘与血火。他,和他的振明军,必须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