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三月十九,子时刚过。
北京内城,东江米巷,锦衣卫诏狱深处。
一盏如豆的油灯,在潮湿污浊的空气中摇曳,将墙壁上扭曲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刑部员外郎袁继咸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在冰冷的刑架上,官袍早已被鞭子抽得褴褛,露出底下道道皮开肉绽的血痕。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前,混杂着血和汗。
几个行刑的锦衣卫力士似乎也累了,丢下沾血的皮鞭,走到一旁的火盆边烤手,低声交谈着,话语间透着麻木和不耐烦。
“这老骨头,倒是硬气,拷打了两日,愣是不肯画押认罪。”
“认什么罪?‘谤讪朝政,结交边将’?哼,谁不知道他是上了折子反对杨阁老与东虏议和,才被弄进来的……”
“嘘!慎言!不想活了?如今这光景,杨阁老和曹公公的话,就是王法!”
“唉……只是苦了咱们,这大半夜的还得守着……”
袁继咸的耳朵动了动,那些模糊的对话,如同针一样刺入他昏沉的意识。反对议和……是啊,他反对那丧权辱国的和约,他甚至在最后一次面圣时,直言杨嗣昌乃“国贼”,恳请陛下诛杀奸佞,重整朝纲……然后,他就到了这里。
身上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绝望来得深刻。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杨嗣昌、曹化淳之流窃据权柄,蒙蔽圣听,而陛下……陛下为何就如此执迷不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沙沙”声,从牢房外的甬道尽头传来。那不是狱卒巡逻的沉重脚步声,更像是某种……利刃划过皮革,或是夜行人衣袂带风的轻响。
袁继咸勉力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投向牢门那狭小的窗口。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狱卒值班房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光。
突然,那点微光似乎被什么遮挡了一下,紧接着,便是几声极其短促、被强行扼断在喉咙里的闷哼,以及人体倒地的沉重声响。
袁继咸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怎么回事?
牢门外的铁锁,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被什么精巧的工具拨开。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夜行衣、身形矫健如同猎豹的身影闪了进来,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四射的眼睛。
来人动作迅捷如风,直奔刑架,手中寒光一闪,袁继咸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希望和恐惧的冲击,让袁继咸几乎站立不稳。
“你……你是何人?”他声音嘶哑干涩,几乎发不出声。
黑衣人并不答话,只是迅速将一件同样颜色的夜行衣塞到他手中,同时压低声音,语速极快:“袁大人,想活命,想看到大明还有明日,就跟我走,一刻不得迟疑!”
他的声音刻意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袁继咸怔住了,他看着地上那两个昏迷(或许是死了)的锦衣卫力士,又看看眼前这个神秘人,电光火石间,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是林慕义!一定是那个在彰德府屡创东虏,被杨嗣昌视为眼中钉的林慕义的人!
没有时间犹豫。求生的本能,以及对眼前这个危殆朝廷最后的一丝不甘,让袁继咸用尽全身力气,套上了那件带着陌生人体温和夜露气息的夜行衣。
黑衣人架起他,如同搀扶一个醉汉,迅速闪出牢房。甬道里,另外两个同样装束的黑影正在警戒,脚下躺着几名毫无声息的狱卒。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他们沿着阴暗的角落疾行,巧妙地避开偶尔巡逻的队伍,利用阴影和建筑死角,向着诏狱外围移动。袁继咸只觉得心跳如鼓,浑身冷汗淋漓,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就在他们即将接近一处偏僻侧门时,突然,从皇城方向,传来了一阵沉闷如雷的钟声!
“当——”
“当——”
“当——”
是景阳钟!非有天大变故,绝不轻鸣的景阳钟!而且这钟声……如此急促,如此惶惶,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怆和绝望!
紧接着,更加清晰、更加密集的钟声,从紫禁城的方向层层传来,承天门、午门……整个北京城,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丧钟惊醒!
“不好!”架着袁继咸的黑衣人首领(正是王五亲自带队)脸色剧变,“宫中有变!快走!”
他们不再隐藏行迹,猛地撞开那扇事先做了手脚的侧门,冲入了外面漆黑的小巷。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北京城内,蹄声如雷,人声鼎沸,无数火把如同鬼火般在各个街道窜动,哭喊声、惊呼声、兵甲碰撞声、军官的呵斥声混杂成一片,巨大的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全城!
“城破了!东虏进城了!”
“皇上……皇上驾崩了!”
“快跑啊!”
各种骇人听闻的呼喊,如同飓风中的碎片,砸得袁继咸头晕目眩,几乎瘫软在地。皇上……驾崩了?!这怎么可能?!
王五脸色铁青,他一把死死抓住袁继咸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大人!稳住!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他对着手下低吼,“按丙三预案,撤!目标,德胜门!快!”
他们混入惊慌失措、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的人群,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事先规划的路线,逆着人流向北移动。沿途景象,如同地狱降临。溃散的京营兵卒在抢劫百姓,地痞无赖在趁火打劫,骡马惊窜,车驾倾覆,到处都是哭喊和惨叫。皇城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幕,那曾经象征着帝国无上权威的紫禁城,此刻仿佛正在燃烧。
王五的心沉到了谷底。景阳钟哀鸣,全城大乱,皇城火起……这一切的迹象都指向那个最坏的可能——陛下,恐怕已经……而他们的“夜奔”计划,目标永王,此刻还在那一片火海和混乱的宫城之中!计划被打乱了,彻底打乱了!
他现在只能执行备用方案——先确保已经救出的,具有一定声望和影响力的袁继咸安全撤离。至于宫里的目标……只能祈祷宫内潜伏的兄弟,能在这一片末日般的混乱中,创造奇迹了。
当他们历尽艰险,终于抵达德胜门附近一处早已废弃的杂院,与另外几名接应的手下汇合时,天色已经微微泛起了鱼肚白。城中混乱的声浪依旧没有平息,反而更加剧烈。
一名负责了望的手下从墙头滑下,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五爷……确认了……陛下……陛下在煤山……自缢殉国了!身边只有王承恩一人伴随!太子……太子殿下也在凌晨……薨了!”
尽管已有预感,但当这惊天噩耗被证实的瞬间,袁继咸还是如遭雷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王五及时扶住了他,自己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皇帝殉国,太子薨逝……大明中枢,在这一夜之间,彻底崩塌了!
“永王呢?宫里的消息呢?”王五强压着心中的惊涛,急声追问。
那手下摇了摇头,面露难色:“宫里彻底乱了套,宦官、宫女都在抢东西逃命,到处都在杀人……我们的人拼死传出的最后消息是……永王和那位娘娘的居所被乱兵围了,曹化淳的人好像也在往那边去……情况不明!”
王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这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
目标深陷重围,生死未卜。京城已破,皇帝殉国。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此刻如同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袁继咸,又望向那依旧火光冲天、象征着帝国终结的皇城方向,猛地一咬牙。
“走!立刻出城!不能再耽搁了!”
无论如何,必须把袁继咸和京城惊变的准确消息,带回吴庄堡。
至于那粒宫闱深处的火种,是否还能在这倾覆的洪炉中幸存,只能交给命运,和那些仍在舍生忘死执行任务的兄弟们了。
惊变之夜,帝国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真正的生存之战,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