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诏大营的后撤,如同在紧绷的弓弦上悄然松开了几分力道,让吴庄堡内外所有人都喘过一口气。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并未消散,反而因这突兀的变故,平添了几分诡谲与不确定。
堡墙上的守军看着远方曹军拔营后移掀起的烟尘,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更深的警惕。谁也不知道,这是真正的转机,还是另一轮更猛烈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宁静。
林慕义心知肚明,他那“清风店”的布置,只是一招险棋,意在搅乱局势,迫使曹文诏投鼠忌器,暂时不敢妄动。但这枚“炸弹”的引信已经点燃,最终会炸向何方,是否会反噬自身,犹未可知。他必须利用这争分夺秒抢来的时间窗口。
“王五,潼关和修武县两条线,绝不能断!”林慕义语气急促,“尤其是那批运往潼关的军资,务必查到最终落脚点!还有,想办法确认,那五个鞑子到底去潼关见了谁!”
“明白!属下已加派了最得力的人手,不惜代价也要挖出根底!”王五领命,眼中闪烁着决然。他知道,这可能是决定振明军生死存亡的关键。
与此同时,林慕义加紧了堡内的战备。他命令赵铁柱,集中所有匠户,利用一切能找到的材料——包括拆毁部分非核心建筑的铁器、收集战场上遗落的箭簇残骸——全力打造守城器械,尤其是库存见底的手雷和地雷,必须优先保障。他甚至亲自设计了几种利用杠杆和重物抛射碎石、火罐的简易装置,分发到各段城墙,以弥补远程火力的不足。
陈忠则负责整顿军纪,鼓舞士气,反复演练各种城防预案,从应对大规模攻城到防御小股精锐渗透,务求每个士卒都清楚自己的岗位和职责。整个吴庄堡,像一只受创后舔舐伤口、却依旧龇着牙、绷紧全身肌肉的猛兽,警惕地注视着北方。
而被这突如其来变故打得措手不及的,正是曹文诏。
帅帐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那枚冰冷的蛇纹令牌和那张写着“武清侯资敌,证据在途,慎之!”的纸条,就放在他的帅案上,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难安。
“总镇,此事……干系太大!”心腹幕僚柳先生脸色发白,声音都有些颤抖,“若林慕义所言为虚,自是构陷,但其既能拿到此物,并以此法送至总镇手中,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啊!武清侯圣眷正隆,又与宫内……牵连甚深。一旦沾上,后患无穷!”
曹文诏脸色阴沉如水,他何尝不知其中利害?他曹文诏是靠军功一刀一枪拼杀上来的,最不愿卷入的就是这等朝堂勋贵、内侍太监的浑水。那里面随便一个漩涡,都可能将他这看似风光的副总兵吞噬得连骨头都不剩。
“林慕义此獠,好毒的手段!”曹文诏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原本稳操胜券,可以慢慢困死、逼降林慕义,轻松完成杨嗣昌的嘱托,再携大胜库尔缠之功返回陕西,名利双收。可现在,林慕义却将这足以掀起朝堂滔天巨浪的隐秘,硬塞到了他手里!
他若装作不知,继续攻打吴庄堡,万一林慕义狗急跳墙,将此事通过其他渠道捅出去,甚至“恰好”在他攻破吴庄堡时“证据”出现,那他曹文诏就成了杀人灭口、为虎作伥的嫌疑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可若就此罢手,甚至转而与林慕义合作?那更是荒谬!且不说杨嗣昌那里无法交代,他曹文诏的颜面何存?朝廷威严何在?
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总镇,为今之计,唯有……拖。”柳先生沉吟良久,给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一面暂停对吴庄堡的攻势,严密监视,防止林慕义狗急跳墙或将消息扩散;一面立刻以八百里加急,将此事密奏皇上和杨阁老,呈上令牌,陈明原委,请朝廷圣裁!将此烫手山芋,尽快抛出去!”
曹文诏沉默半晌,颓然坐回椅中。这看似是最稳妥的选择,但将决定权交给远在千里之外、且局势复杂的朝堂,无异于一场新的赌博。谁知道皇帝会如何反应?杨嗣昌又会如何应对?这期间,又会生出什么变数?
但他此刻,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就依先生所言。”曹文诏无力地挥了挥手,“立刻去办吧。”
就在曹文诏的密奏以最快速度驰往京师的同时,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也并非风平浪静。
乾清宫西暖阁,崇祯皇帝朱由检看着御案上几乎同时送达的几份奏报,眉头锁成了川字。
一份是曹文诏先前送来的、大破库尔缠的捷报和弹劾林慕义“跋扈”的密奏。
一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偶然”得知、并“忧心忡忡”呈上的,关于林慕义部在吴庄堡血战抗虏、却遭曹文诏逼迫、恐生变故的“风闻”。
还有几份,则是杨嗣昌一党的官员,再次弹劾林慕义“养寇自重”、“耗费国帑”的奏章。
各方说辞,互相矛盾,让本就多疑的崇祯心烦意乱。他既渴望边将能用命,荡寇平虏,又极度忌惮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林慕义能打,是柄好刀,但这把刀似乎不太听话;曹文诏忠心可嘉,战绩彪炳,但此番对林慕义的逼迫,是否有些操之过急?会不会真的逼出乱子?
就在这时,曹文诏那份关于“蛇纹令牌”和“武清侯资敌”疑云的八百里加急密奏,如同一声惊雷,送到了他的案头!
看完密奏,崇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拿着奏章的手都在微微发抖!通敌?!还是牵扯到勋贵和外戚?!这比十个流寇作乱更让他感到恐惧和愤怒!这是动摇国本,践踏他朱家江山根基的大罪!
“查!给朕彻查!”崇祯猛地将密奏摔在桌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尖利,“曹化淳!立刻给朕密查武清侯府!还有那个杜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但……不许声张!”
他首先想到的是皇家的颜面和朝局的稳定,此事必须暗中进行。
随即,他又看向那份关于林慕义的纷乱奏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林慕义,竟然能牵扯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线索?他到底是个祸害,还是个……能臣?
沉吟良久,崇祯提起朱笔,在一份空白的特旨上,缓缓写下:
“兹尔林慕义,前守吴庄,力抗强虏,忠勇可嘉。着即擢升为河南都指挥佥事,充参将,仍领振明军,镇守豫北。然当体念时艰,谨守臣节,与曹文诏部同心戮力,共御外侮,不得再生龃龉。所需粮饷,着河南布政使司酌情拨付。钦此。”
这是一道充满矛盾和张力的旨意。明升暗抚,既肯定了林慕义的战功,给了他名分和一定的自主权,又严厉警告他“谨守臣节”,并要求他与曹文诏“同心戮力”,还将粮饷的皮球踢给了地方。这典型地反映了崇祯此刻纠结、猜忌又不得不倚仗的复杂心态。
当这道旨意和崇祯对武清侯府秘密调查的指令,分别从京师发出时,吴庄堡外的僵局,以及那隐藏在战争背后的巨大阴谋,都即将被这股从权力中心掀起的暗流,推向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
林慕义站在堡墙上,望着北方曹文诏依旧森严的营盘,又望向京师的方向。他并不知道那道决定他暂时命运的旨意正在路上,也不知道他投出的石子已然在朝堂激起了怎样的暗涌。
他只知道,惊蛰已过,春雷待发。而他,必须在这天地变色、雷霆将至的前夜,握紧手中的刀,为自己和这支追随他的军队,在那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中,寻到那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不再是简单的守城与攻城,而是更深、更暗、也更加凶险的权谋与力量的角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