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湾寨的困境,并未因林慕义决绝的反击姿态而立刻缓解。罗汝才的围困依旧如铁桶般严密,零星的骚扰性进攻虽未造成太大威胁,却像不断滴落的水珠,持续消耗着守军的精力与物资。寨内存粮肉眼可见地减少,朝廷的斥责文书更是一道比一道严厉,勒令北返的最后期限日益临近,压得人喘不过气。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压抑中,一股锐利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王五麾下最精干的斥候,如同鬼魅般穿梭于敌我控制区交错的灰色地带,用银钱、许诺,乃至刀刃,撬开了一张张嘴巴,将关于罗汝才后方虚实的情报,一点点拼凑起来,化作标在地图上的冰冷符号。
“罗汝才主力尽出,睢州城内留守不足千人,多为老弱,由其族弟‘罗塌鼻’统领。”
“粮草财帛,多囤于城西原睢州卫的废弃军仓,守备松懈。”
“‘赛吴用’家眷安置在城东一处三进宅院,有十余悍卒看守。”
“通往睢州的小路,虽有关卡,但守军懈怠,夜间可寻隙渗透。”
一条条信息汇聚到林慕义手中,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清晰、成型。
“不能再等了!”中军帐内,林慕义指着地图上睢州的位置,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罗汝才以为稳操胜券,后方空虚,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要打他的七寸,让他不得不回师救援!”
他目光扫过帐内仅有的几人——李贵、王五,以及锐士营的临时队正,一名叫做石头的沉稳老兵。
“此次行动,贵精不贵多!李贵,你从教导队和锐士营中,挑选一百二十名最悍勇、最机敏、最擅长夜战和长途奔袭的老兵!人人配备新式燧发铳,携带双倍弹药,五日干粮,以及火油、火药包!”
“王五,你亲自带路,挑选五名最熟悉路径的斥候作为向导!”
“石头,你的锐士营,是此战关键!我要你们手中的新铳,在睢州城下,再次发出雷霆之音!”
被点到的三人,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中迸发出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光芒。一百二十人,深入敌后,奔袭百里,直捣拥有数千守军(虽多为老弱)的城池!这简直是刀尖上跳舞,九死一生!
“教官!让我去!”李贵第一个吼道,脸上刀疤因激动而泛红。
“属下领命!”王五和石头也毫不犹豫地躬身。
“记住,你们的任务不是占领睢州,也不是歼灭多少敌人!”林慕义语气森然,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意,“是破坏!是制造恐慌!是烧掉他的粮仓,是让他感觉到老巢随时可能被端掉的致命威胁!动静越大越好,得手之后,立刻按预定路线撤离,绝不恋战!”
“明白!”三人齐声应诺。
没有战前动员,没有多余的话语。被选中的一百二十名士卒,在极度的保密下,领取了装备和给养。每个人都知道此行的凶险,但更明白,这是振明军绝境求生的唯一希望。
是夜,月暗星稀。张湾寨的侧门悄然开启一条缝隙,一百二十五条黑影如同融化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滑入沉沉的夜色,迅速消失在通往西南方向的小路上。林慕义站在寨墙上,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唯有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接下来的两天,张湾寨依旧保持着最高戒备,应对着流寇例行的骚扰。林慕义甚至故意派出小股部队进行了一次稍具规模的反击,做出困兽犹斗的姿态,以吸引罗汝才的注意力。
而李贵、王五率领的那支奇兵,正经历着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他们昼伏夜出,专走荒僻小径,避开大道和村庄。渴了饮山泉,饿了啃干粮,累了就在密林中短暂休整。斥候前出清除零星的岗哨,大队人马则如同沉默的狼群,在夜色掩护下,向着睢州方向狂奔。
第三日深夜,睢州城低矮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城池在夜色中静静沉睡,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如同昏睡巨兽惺忪的眼睛。城头巡逻的火把稀疏而缓慢,显然守军并未料到会有敌人从背后杀来。
按照预定计划,队伍在城外五里的一片密林中停下,进行最后一次休整和战前准备。
“检查武器,装填弹药!”李贵压低声音,嘶哑地命令。
士卒们默默行动,将燧发铳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将火药包和火油罐固定在最顺手的位置。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和一股压抑的亢奋。
子时正刻,月上中天,光线最为暗淡。
“行动!”李贵一挥手。
队伍再次分成三股。王五带着十名最擅长攀爬的斥候,借助飞爪和夜色,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摸向防守相对薄弱的西城墙段。李贵率领主力八十人,潜行至西城门附近,借助房屋阴影隐匿。石头则带着三十名锐士营射手,占据城门附近几处制高点,弩箭上弦,火铳待发。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突然,西城墙上一声短促的闷响,紧接着,一点微弱的火光晃了三下——王五得手的信号!
“上!”李贵低吼一声,如同猎豹般蹿出!
几乎同时,城墙上传来几声模糊的惨叫和兵刃碰撞声,但很快又沉寂下去。王五的人已经解决了城墙上的守军,用绳索放下了吊篮!
“快!快!快!”李贵催促着,士卒们如同流水般涌入吊篮,被迅速拉上城墙。
过程比预想的还要顺利,守军的懈怠超出了估计。直到近百人已经登上城墙,城内才响起一阵慌乱的锣声和呼喊:“敌袭!西城有敌袭!”
“锐士营!封锁城门通道!自由射击!”石头在制高点上厉声下令。
“砰!砰!砰!”
新式燧发铳清脆的鸣响再次划破夜空!试图冲上城墙增援的守军,在狭窄的通道口被精准而密集的铅弹成片撂倒!惨叫声和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李贵!带人去军仓!王五,随我去找‘赛吴用’的家眷!”李贵在城墙上辨明方向,立刻分派任务。
两支小队如同脱缰的野马,冲下城墙,杀入沉睡的睢州城!街道上开始出现混乱,被惊醒的守军和百姓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
李贵带队直扑城西军仓。那里的守军刚刚被惊动,还没来得及组织起有效的防御,就被一阵排枪打得七零八落。火油被泼洒在堆积如山的粮草和物资上,火把扔了上去!
“轰——!”
冲天的火焰瞬间腾起,映红了半边天空!巨大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一切,爆裂声不绝于耳!
与此同时,王五也带人找到了那处三进宅院,解决了看守的悍卒,将“赛吴用”的家眷(主要是其老母和幼子)控制在手,并未伤害,只作为重要的筹码。
整个睢州城彻底陷入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哭喊声、救火声、兵刃撞击声、火铳轰鸣声响成一片!留守的“罗塌鼻”从睡梦中惊醒,听得西城火起、军仓被焚、军师家眷被掳,吓得魂飞魄散,连甲胄都来不及穿整齐,只知道嘶吼着让手下兵马去堵截、去救火,却根本弄不清敌人到底有多少,从哪里来。
“撤!”看到军仓火势已无法扑灭,预定目标基本达成,李贵毫不恋战,立刻发出撤退信号。
锐士营用最后几轮精准的射击掩护,登城部队沿着原路迅速下城,汇合了王五等人,如同来时一般,迅速消失在睢州城外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座火光冲天、陷入彻底混乱的城池。
当黎明微弱的光线照亮大地时,李贵等人已经远在二十里之外。回首望去,睢州城方向依旧浓烟滚滚。
奇袭,成功了。
但每个人都知道,真正的风暴,此刻才刚刚被他们亲手点燃。罗汝才的雷霆之怒,以及朝廷对此事将会做出的反应,都将是下一场更加严峻的考验。他们用一场疯狂的赌博,为张湾寨,为振明军,争取到了一线喘息之机,也将自己和大明的命运,推向了一个更加不可预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