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虎山的硝烟散尽,缴获的兵甲钱粮、尤其是那几筐灰白色的矿石被小心翼翼地运回吴庄堡时,怀庆府乃至河南官场的震动,远比林慕义预想的更为剧烈。
捷报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送京师,措辞谦抑,重点强调了“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剿灭积年悍匪”、“缴获充作军用”、“安辑流民”云云,对自身损失则稍加渲染。然而,这并不能完全消除某些人的疑虑与忌惮。
一支客军,入境不过两月,连破两股颇具规模的杆子,不仅战力强横,更罕见地开始扎根屯田,收拢流民,这已然超出了寻常武将的范畴。怀庆知府在例行嘉奖文书之外,私下给河南巡抚和兵部的密信中,直言“林某虽勇,然其行止迥异常规,聚众垦荒,几同藩镇,不可不防。”
这些暗流,暂时还被隔绝在吴庄堡欣欣向荣的景象之外。
堡内堡外,已然大变样。加固后的寨墙巍然矗立,哨塔上的士卒目光锐利。堡内营房、仓廪、匠作区井然有序,甚至开辟了小型的校场和伤病营。堡外,新垦的田地阡陌纵横,尽管土质贫瘠,但那些顽强存活的甘薯藤蔓和破土而出的豆苗、粟苗,给这片焦黄的土地点缀上了难得的绿意。泌水河畔,简陋的水车吱呀转动,将河水引入新挖的沟渠,滋润着干渴的禾苗。
流民们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和活下去的希望,脸上不再是彻底的麻木,看向巡逻的振明军士卒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丝依赖与感激。陈忠设立的“理民处”虽简陋,却有效地处理着日常纠纷,登记户口,分发农具种子,维持着基本的秩序。
然而,林慕义的心却并未因此放松。他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两件关乎长远的大事上:一是黑虎山缴获的那些特殊矿石的鉴定与应用;二是应对即将到来的、更为复杂的政治风暴。
赵铁柱带着几名老匠人,对着那几筐灰白矿石研究了数日,又是火烧,又是水浸,又是敲打。
“教官,此物确非寻常铁石。”赵铁柱抹着额头的汗,眼中带着困惑与一丝兴奋,“质地甚软,熔点似也不高,单独难以成器。但……按您提过的思路,若能与熟铁、甚至与铜按特定比例熔炼,或能得韧性、硬度俱佳之新材料!只是这配比……需反复试错,耗费颇巨。”
“尽管去试!”林慕义毫不犹豫,“需要什么,列单子给我。记住,此事机密,参与匠人一律签下死契,严禁外泄!”他深知,材料学的突破,往往是军事技术质变的基础,这铋合金若能成功,或许能解决目前铳管强度不足、容易炸膛的致命缺陷。
几乎与此同时,曹化淳的密信再次由冯听记送达。信中的内容让林慕义心头一沉。
“杨本兵(杨嗣昌)于御前直言,林部虽有小捷,然擅专地方,收拢流亡,恐成唐季藩镇之祸。陛下虽未尽信,然疑窦已生……朝中清流,亦多非议之声。河南巡抚衙门,已收到多份弹劾尔部‘纵兵占田’、‘与民争利’之奏章抄件……干爹让咱家提醒林副总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早做绸缪,或可暂敛锋芒,或需……另寻奥援。”
果然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狠!直接扣上了“藩镇”和“与民争利”的大帽子。前者触动了皇权最敏感的神经,后者则试图瓦解他刚刚建立的民心基础。
林慕义在帐中踱步,心念电转。暂敛锋芒?屯田刚有起色,流民刚刚安定,一旦退缩,前功尽弃!另寻奥援?朝中除了与杨嗣昌本就存在矛盾的曹化淳一派,他还能依靠谁?勋贵?那些人多半与蛇纹令牌背后的势力有所牵扯,更是与虎谋皮。
必须破局!而且要以一种让皇帝和朝野都无法指责的方式破局!
他目光扫过案上另一份来自王五的情报:活跃在开封府东南、归德府一带的流寇“曹操”罗汝才部,近来势力大涨,拥众数万,屡败官军,其前锋已逼近开封府属县,河南震动,巡抚衙门连连向朝廷告急,催促各路兵马进剿。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他立刻召来陈忠、李贵。
“陈大哥,吴庄堡这边,屯垦、练兵、匠作,一切照旧,甚至要做得更好!对流民更要善加抚恤,务必让人看到,我们是在真正‘安民’,而非‘扰民’!若有官府的人前来查问,据实以告,态度恭谨,但原则不退!”
“李贵,整备兵马,挑选精锐,随时待命!”
“另外,以我的名义,草拟一份奏章,不,是‘请战书’!”林慕义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内容要恳切,要悲壮!就写:臣林慕义,感念皇恩,闻豫东巨寇罗汝才猖獗,逼近开封,心急如焚!臣部虽新立,愿为陛下前驱,南下击贼!然本部钱粮匮乏,恐难以为继,伏乞陛下敕令河南巡抚衙门,予以粮草接济,则臣必率麾下将士,誓死破贼,以报君恩!”
陈忠和李贵都愣住了。主动请战去打实力更强的罗汝才?还要向河南巡抚要粮?
“教官,这……河南那帮官老爷,恨不得我们立刻滚蛋,怎么会给我们粮草?”李贵不解。
“他们不给,正好!”林慕义冷笑,“他们若给,我们便名正言顺获得补给,南下剿贼;他们若不给,便是坐视流寇坐大,罔顾君父之忧!这‘不与粮草、逼客军死战’的罪名,你看河南巡抚担不担得起!而我们,进退皆有道理!”
这是阳谋!将自身置于“忠君为国、不计得失”的道德制高点,将压力和选择的难题,抛给了河南官府和朝中的杨嗣昌!
“可是,那罗汝才号称数万之众,我们……”陈忠仍有忧虑。
“罗汝才部众虽多,实为乌合,且新胜必骄。”林慕义分析道,“我们不打硬仗,只寻机歼其一部,挫其锐气,展现我振明军价值即可。关键是,我们必须跳出怀庆府这个小池塘,到更广阔的舞台上去!只有参与到中原平寇的大局中,立下更大的功劳,才能让陛下和朝中诸公看到我们的不可或缺,才能堵住杨嗣昌之流的嘴!”
他看向西南方向,目光深邃:“这中原,我们不仅要来,还要堂堂正正地站稳!谁敢挡路,就用战功和谋略,将其碾碎!”
很快,这份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悲壮”色彩的请战书,以最快的速度发往京师和河南巡抚衙门。
吴庄堡内,依旧是一片忙碌。匠作营里,赵铁柱带着人开始了秘密的合金试验,失败的烟雾和废料被严格处理;田垄间,流民们在振明军士卒的护卫下,继续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些寄托着希望的幼苗。
林慕义站在堡墙上,望着这片初具规模的基业,心中波澜涌动。他知道,自己掷出的这颗石子,必将在这潭浑水中激起更大的涟漪。前路艰险,暗流汹涌,但他已别无选择。
砥柱欲立,必先迎击暗流。而下一场战斗,将不再仅仅是刀剑的碰撞,更是智慧与意志的较量。他和他一手打造的振明军,即将迎来南下以来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