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四年的春寒,似乎比往年更为料峭。京师高大的灰色城墙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默然矗立,如同一位疲惫的巨人。林慕义仅带着王五和四名亲随,轻骑简从,风尘仆仆地穿过熙攘而压抑的城门,沿着御道直奔皇城。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与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没有前往兵部衙门报到,也没有入住任何驿馆,而是直接被一名早已等候在城门内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引着,经由东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了紫禁城。红墙黄瓦,殿宇巍峨,森严的等级与无声的威压,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更令人窒息。
引路的太监面无表情,脚步轻捷,穿过一道道宫门,最终将他带到了乾清宫东暖阁外。
“林副总兵在此稍候,咱家进去通禀。”太监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宫院内显得格外清晰,随即躬身碎步而入。
林慕义肃立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微微垂首,目光落在自己沾满尘土的靴尖上。他能感觉到暗处无数道目光的审视,如同针尖般刺在背上。这里是大明王朝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天下的命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将纷杂的思绪尽数收敛,只留下绝对的冷静与恭谨。
片刻,那太监出来,低声道:“皇爷宣召,林副总兵,请吧。”
林慕义整理了一下并无线绉的青色武官常服(入宫前已按要求更换),迈步踏入东暖阁。
暖阁内光线略显昏暗,只点了几盏宫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香和药味的奇异气息。崇祯皇帝朱由检并未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站在一扇巨大的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尚未发芽的古柏。他比林慕义记忆中更加消瘦,穿着半旧的赭黄色龙纹常服,肩膀微微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曹化淳,如同影子般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见到林慕义进来,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臣,署都督佥事、天津等处海防练兵副总兵林慕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林慕义推金山,倒玉柱,行三拜九叩大礼,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清晰可闻。
崇祯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如同鹰隼般落在林慕义身上,仿佛要穿透他的血肉,直窥内心。
“平身。”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威仪。
“谢陛下。”林慕义起身,垂手恭立,目光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顺,落在皇帝胸前第二颗盘扣上。
“林卿,”崇祯没有赐座,直接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八里桥一战,你打得不错。以寡击众,力保津门咽喉,朕心甚慰。”
“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林慕义依着标准答案回应。
崇祯踱了两步,走到御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桌面:“朕看过兵部呈上的战报,也听过曹伴的密奏。你的振明军,伤亡不小,然士气未堕,战力犹存。告诉朕,你是如何做到的?如今这天下,能战之兵几何?敢战之将又有几何?”
问题陡然变得尖锐而宏大,直指当前明军最大的痛处——士气低迷,将骄兵惰。
林慕义心念电转,知道这才是今日问对的核心。他沉吟一瞬,组织语言,声音沉稳地答道:“回陛下,臣以为,兵之能战,首在粮饷足额,令无苛扣,卒无饥寒。其次,在于操练得法,赏罚分明,使士卒知为何而战,畏军法甚于畏敌。再次,器甲利,则胆气壮。臣在天津,不过谨守此三则,遴选良家子,严加操训,足其粮饷,利其器械,虽偶有挫伤,然根基未动,故士气可复。”
他没有空谈忠义,而是从最实际的粮饷、训练、装备入手,这反而让崇祯微微颔首。
“粮饷……”崇祯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今国用艰难,各地催饷奏疏如雪片般飞来。朕之内帑,亦已空空如也。你振明军之饷,从何而来?” 这话问得极其敏感,几乎是在质问林慕义是否有非法敛财之举。
林慕义坦然道:“陛下明鉴。朝廷拨付时有延迟,臣不得不行权宜之计。一为清理卫所侵占之军屯,收其产出;二为剿匪抄没,以资军用;三则……与部分海商协议,由其捐助部分钱粮军资,换取我军于特定海域之巡护航线安全,绝无资敌或扰民之举。” 他将张拱那条线的收入,模糊地解释为“海商捐助”和“护航”,既点明了事实,又避免了“走私”的指控。
崇祯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转而问道:“朕闻你军中火器犀利,尤甚京营。然火器耗费巨大,且临阵易惊,你如何用之?”
“陛下,火器乃破敌利器,然确需善用。”林慕义精神一振,这是他最能展现价值的地方,“臣之法,非独重火器,乃讲求步、骑、炮、铳协同。以严整步阵护铳手,以精骑游弋防敌突,以火炮远击挫敌锋。临阵之时,铳手需分排轮射,连绵不绝,辅以弓弩,则敌难近前。更需平日严加操练,使士卒熟稔装填击发,信其利器之威,方能临敌不慌。至于耗费……若能以此换取战场胜机,减少我将士伤亡,其费虽巨,然相较于战败失地之损失,则微乎其微。且若能统一制式,规模化产,其本亦可渐降。”
他刻意强调了“规模化产”和“成本可降”,试图埋下未来军工发展的伏笔。
崇祯听得认真,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权衡。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门口跪下,低声道:“启禀皇爷,兵部尚书杨嗣昌杨大人,户部尚书侯恂侯大人,已在殿外候见。”
林慕义心中一凛。杨嗣昌,侯恂,这可是如今朝中举足轻重的实权人物,尤其是力主“四正六隅、十面张网”剿匪策略的杨嗣昌。
崇祯淡淡道:“宣。”
很快,两名身着绯袍玉带的重臣躬身而入。杨嗣昌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精明。侯恂则稍显富态,眉头紧锁,似有解不开的愁绪。
二人先向皇帝行礼,目光随即落在了林慕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探究。
“杨卿,侯卿,来得正好。”崇祯指了指林慕义,“这位便是天津的林慕义。方才朕正问他对练兵、筹饷之事。林卿,你将方才所言,再对两位部堂说说。”
压力陡然倍增。面对皇帝是一回事,面对这两位掌管天下兵马钱粮、心思缜密且可能抱有敌意的重臣,又是另一回事。
林慕义稳住心神,将刚才关于练兵、粮饷、火器的见解,条理清晰地再次陈述了一遍,语气更加谦恭,但核心观点不变。
杨嗣昌听完,面无表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金石之音:“林副总兵所言,不无道理。然,清理卫所屯田,牵涉众多,恐激起变故;与海商协议,虽解燃眉,终非朝廷体例,易授人以柄。至于火器……京营火器何尝不多?然训练废弛,徒耗钱粮耳。林副总兵以为,你之法可推行诸军否?”
问题一个比一个刁钻,直指林慕义做法中的“不合规矩”与“难以复制”。
林慕义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深吸一口气,准备迎接这位兵部尚书的诘难。乾清宫东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