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禄的人头,如同一块投入天津官场这潭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黑石谷内的振明军,却已悄然将注意力转向了更长远、更根本的生存之道——铸锋。
缴获、抄没来的钱财物资,如同甘霖,暂时缓解了燃眉之急。但林慕义深知,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依靠朝廷那点时断时续、层层克扣的拨付更是无异于痴人说梦。振明军要真正立足,必须拥有自己稳定且可持续的财源与军工体系。
黑石谷,这片被朝廷遗忘的荒僻之地,在振明军手中,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生着蜕变。
原本简陋的营房区域被大幅扩建,整齐的夯土屋舍依山势排列,可容纳超过两千人居住。巨大的校场被平整出来,设置了各种障碍和训练设施,终日里杀声震天。靠近港湾的区域,一个简易的木质码头正在修建,数条缴获和自造的小型哨船停泊其间,由熟悉水性的张拱负责操练水卒。
然而,真正的核心,位于山谷最深处,被重重岗哨和天然岩壁环绕的,是赵铁柱管辖下的“匠作营”。
此地戒备之森严,甚至超过了林慕义的中军大帐。日夜皆有教导队的精锐士卒巡逻,进出人员皆需严格核验身份腰牌。山谷中,原本清脆的鸟鸣已被持续不断的、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拉风箱的呼呼声以及水流冲击轮轴的哗哗声所取代。
林慕义将大部分资金和精力都投入到了这里。通过王五建立的隐秘渠道,南方的苏铁、闽粤的硫磺、江西的瓷土、乃至西山运来的上好石炭,被伪装成各种货物,通过海路或人迹罕至的小道,源源不断地输入黑石谷。陈忠新募的兵员中,所有有匠户背景或有手艺特长的人,都被优先补充进了匠作营。
此刻,林慕义正站在一座新建的、高达两丈有余的竖炉前。炉火正旺,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赵铁柱穿着一件被火星烧出无数孔洞的皮围裙,满头大汗,正指挥着几名学徒,小心翼翼地用长柄铁钳,从炉中夹出一坩埚炽热沸腾的铁水。
“教官,这炉用的是西山那边弄来的焦炭,火力足,杂质少,看样子能成!”赵铁柱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
铁水被倒入早已准备好的泥范中,那是制造燧发枪铳管的模具。待其稍冷,便有工匠上前,用各种工具进行初步的锻打和修形。整个流程被林慕义强行分成了数个环节:选料、炼铁、铸范、锻打、钻孔、打磨、组装……虽然粗糙,却已有了标准化生产的雏形。每个环节都有专人负责,赵铁柱则总揽全局,并专注于最关键的燧发机括和铳管强度的技术攻关。
“铳管炸膛的问题,找到根源了吗?”林慕义问道,目光紧盯着那根正在被反复锻打、火星四溅的炽热铁条。
赵铁柱抹了把汗,指着旁边一根已经冷却、却从中部裂开的废管:“还是老问题,铁质不均,内有气泡砂眼。锻打能消除一部分,但……难!而且钻孔也费劲,钻坏了好几个钻头了,进度太慢。”
林慕义沉默地看着那根废管,他知道,这是工业基础差距的体现,非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他回想起系统知识库中关于“镗床”和“水力锻锤”的只言片语,那些东西对于现在的条件来说,太过遥远。
“继续试。”他拍了拍赵铁柱的肩膀,“不要怕废料。记录下每一次铁水配比、炉温、锻打次数和结果。我们就是在用钱和料堆经验。另外,我让你留意的那种灰白色、质地较软的‘铋矿’,有消息吗?”
赵铁柱摇了摇头:“问过几个老矿工,都说没见过。倒是硫磺和硝石的提纯,按您说的法子,效果不错,新配的火药力道足,烟也小了些,就是产量还是上不去。”
离开铳管作坊,林慕义又来到了火药工坊和试验场。这里更加危险,建在远离其他区域的山坳里,周围堆着厚厚的沙袋。工匠们正按照新的流程,将提纯后的硝、硫、炭按照不同比例混合,用石碾小心研磨,再通过特制的筛网制成颗粒。不远处,一声闷响,负责试爆的工匠记录下爆炸的效果和烟雾大小。
每一次微小的改进,都伴随着风险与资源的消耗。但林慕义坚持如此。他深知,技术优势,是振明军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乃至扭转乾坤的根本。
除了军工,另一条腿——财路,也在艰难地拓展。
被清退收回的军屯土地,由陈忠负责,招募流民和军中士卒家眷进行屯垦。林慕义引入了轮作和堆肥的概念,并设法搞到了一些耐寒抗旱的黍、豆种子,期望能在贫瘠的土地上获得尽可能多的产出。
而张拱负责的“海事”,则更为隐秘和凶险。利用黑石谷的小港湾和那几条哨船,他与那些并非十恶不赦的小型海商、私盐贩子建立了联系。振明军为他们提供一定范围内的“庇护”和泊位,收取费用,或用粮食、布匹交换他们从南方甚至海外带来的铁料、硫磺、硝石、乃至珍贵的书籍。这条渠道带来的收益和物资,正在逐渐超越朝廷的拨付,成为支撑振明军发展的暗流。
这一日,林慕义正在查看匠作营新呈报上来的一份关于改进弩臂用材的条陈,王五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教官,我们派去京师打探消息的人传回信了。”王五低声道,“关于那蛇纹令牌……线索指向了京里一位地位尊崇的侯爷,而且,似乎与宫里某位大珰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另外,裕丰盐行那边,最近和几个北直隶的绿林人物接触频繁,恐怕……要对咱们不利。”
林慕义放下条陈,目光幽深。侯爷?大珰?这潭水果然深不见底。而裕丰盐行的反扑,也在意料之中。
“知道了。”他沉吟片刻,“让我们在京师的人继续小心查探,不要暴露。至于裕丰盐行……加强黑石谷和各处屯田点的警戒,尤其是水路。告诉张拱,他的哨船队,该见见血了。”
王五领命而去。
林慕义走到窗边,望向山谷中忙碌的景象。工匠的锤打声,士卒的操练声,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蓬勃而坚韧的力量。
铸锋之路,道阻且长。内有技术瓶颈、资源匮乏之忧,外有强敌环伺、阴谋暗算之险。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在这黑石谷中,一锤一凿,砥砺着属于振明军、也属于这个时代的锋芒。
这锋芒,不仅指向关外的强虏,也指向朝中的蠹虫,更指向那隐藏在历史迷雾深处的巨大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