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演武场的硝烟尚未在记忆中完全散去,崇祯皇帝那声“朕心甚慰”的余音仍萦绕耳际,林慕义已带着麾下将士,悄无声息地踏上了返回天津卫的路途。没有凯旋的喧嚣,没有额外的封赏,只有一道允许他继续练兵、并由相关部门“酌情拨付”的口谕。
然而,这道口谕本身,就是最大的胜利果实。它意味着振明军这把刀,终于被帝国最高权力者看见,并默许其存在与发展。潜龙得了云雨之信,虽未腾飞九天,却已不再是池中之物。
返回天津振明军营地的路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士卒们虽然依旧沉默行军,但眉宇间那股压抑的紧张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淬炼后的沉稳与隐隐的自豪。他们知道,自己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这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更能提振士气。
林慕义骑在马上,面容平静,内心却如同煮沸的水。他知道,南苑的“成功”仅仅是开始,甚至是危机的前奏。皇帝的认可是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名分和有限的资源希望,也必将引来更多、更隐蔽的明枪暗箭。兵部王尚书那蹙起的眉头,英国公那深邃的目光,都清晰地告诉他,朝堂之上,绝非铁板一块,反对和掣肘的力量,绝不会因为皇帝的一句夸赞而消失。
果然,回到营地不过三日,来自兵部、户部的“酌情拨付”便初现端倪。
第一批抵达的,是五百石陈米,其中混杂着不少沙石和霉变的颗粒,以及两百套堪堪能用的旧式鸳鸯战袄和皮甲,不少上面还带着未曾洗净的血迹和破洞。押运的是一名兵部的主事,态度倨傲,交割文书时,语气不阴不阳:
“林游击,如今国用艰难,各地都要粮要饷,兵部、户部也是捉襟见肘。这些,已是看在南苑操演辛苦的份上,特事特批了。你好生使用,莫要辜负部堂诸位老大人的期望。”
林慕义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书,看都未看那质量低劣的粮秣军械,只对那主事拱了拱手:“有劳了。”便命陈忠带人清点入库,多余一字不言。
那主事见他如此反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无趣,哼了一声,带着人走了。
“妈的!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李贵看着那堆“赏赐”,气得额头青筋直跳,“就这米,猪都不一定吃!这甲胄,能挡得住什么?”
陈忠叹了口气:“意料之中。他们这是告诉我们,即便有皇上口谕,这粮饷器械,卡在他们手里,照样能让我们寸步难行。”
林慕义拍了拍李贵的肩膀,语气平静:“生气无用。他们越是这样,我们越要做出样子。把这些米,仔细筛检,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暂时存放。甲胄武器,交给铁柱,能修则修,不能修的,拆解了做材料。”
他目光扫过众人:“皇上给了我们名分,但活下去,要靠我们自己。从今日起,振明军要加快‘自力更生’的步伐!”
他所谓的“自力更生”,早已在筹划之中。
首先,是扩大稳定的财源。仅靠朝廷那点不靠谱的拨付和曹化淳偶尔的“赞助”,无异于杯水车薪。林慕义将目光投向了被剿灭的“混海龙”老巢——黑水洼。那里虽然偏僻,但水道复杂,靠近海口,是一处天然的、易于控制的走私节点。他秘密派遣张拱,带着几名精通水性的老兄弟,以“巡查海防”为名,重新勘察黑水洼,寻找建立秘密码头、与那些并非十恶不赦的小型海商、私盐贩子进行“有限合作”的可能性,收取“保护费”或参与利润分成。这步棋风险极大,一旦暴露,就是杀头大罪,但在当前形势下,这是快速获取资金和稀缺物资(如优质铁料、硫磺、硝石)最有效的途径。
其次,是深化军工体系。赵铁柱的工坊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林慕义将从黑水洼缴获以及通过各种渠道搜集来的铁料、煤炭、工具优先供应工坊。他不再满足于维修和仿制,开始推动标准化生产的尝试。他让赵铁柱挑选心灵手巧的学徒,专门负责打造火铳的某个特定部件,如铳管、枪机、木托,试图通过分工来提高效率和零件的互换性。同时,利用系统提供的有限知识库,结合赵铁柱等老工匠的经验,开始系统性地试验火药的最佳配比、颗粒化技术,并尝试用现有的简陋条件,小批量制备更纯净的硝和硫磺。
“教官,这新配的火药,力道是足了,可烟也大了不少,而且容易受潮。”赵铁柱捧着一把灰黑色的颗粒火药,向林慕义汇报进展,脸上带着疲惫与兴奋交织的神色。
“继续试,记录下每一次配比和效果。受潮的问题,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在包装上改进,或者添加一些防潮的东西。”林慕义鼓励道,“不要怕失败,我们现在,失败得起。”
与此同时,人员的培养和组织的完善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随着振明军名声在外,前来投效的人愈发复杂。林慕义坚持宁缺毋滥,建立了更严格的甄别和考核机制。他将教导队的职能扩大,不仅负责新兵训练,也开始有计划地培训基层军官(队正、什长),传授基本的战术指挥、地形辨识、军纪维护知识,试图搭建起一支军队的骨架。他还设立了“记室”,由军中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担任,负责记录军功、整理文书、管理账目,让这支军队开始向正规化、制度化迈进。
营地也在不断扩大和加固。原有的木栅被加高,外围挖掘了更深的壕沟,设置了更多的哨塔和暗桩。林慕义甚至规划出了一片区域,作为未来扩编的营房和训练场用地。
一切都在默默地进行,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而坚定。
这一日,林慕义正在视察新建的匠户营区——他特意划出一片地方,安置赵铁柱麾下工匠及其家眷,并提供比普通士卒更好的待遇,以稳定人心,激发其创造力。曹化淳派来的那名冯听记再次悄然而至。
这一次,冯听记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他带来了一个消息:曹公公对林游击近日所为,甚为满意。同时,也隐晦地提醒,兵部那边,对振明军“擅改祖制”、“靡费钱粮”的弹劾劄子,已经递上去了好几份,都被曹公公暂时压了下来。
“曹公公让咱家转告林游击,”冯听记低声道,“树大招风,还需谨言慎行。有些事,做得,说不得。有些线,碰得,越不得。”
林慕义心中雪亮,这是曹化淳在示好,也是在警告和划界。他默许甚至乐见林慕义自行搞钱搞装备,增强实力,因为这符合他和他背后皇帝的利益。但他不希望林慕义的动作过于张扬,或者触碰到某些他暂时还不想触碰的势力底线。
“请冯听记回禀曹公公,慕义谨记公公教诲,必当恪守本分,用心练兵,以报皇恩。”林慕义恭敬回应。
送走冯听记,林慕义站在初具规模的营地中央,看着远处校场上刻苦训练的士卒,听着工坊里传来的叮当锤响,心中感慨。
南苑问对,如同一道分水岭。之前,他是在夹缝中求生,挣扎求存;之后,他获得了有限的生存空间,却要面对更复杂的局面,需要在皇权、宦官、文官、地方势力等多重力量的夹缝中,小心翼翼地拓展自己的根基。
振明军,这棵幼苗,终于在这片腐朽而危机四伏的土地上,扎下了最初的根须。然而,风雨,从未停歇。他知道,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眼下这点根基,还远远不够牢固。他需要更快地生长,更努力地扎根,才能在未来必然到来的狂风暴雨中,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