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那场惊心动魄的问对,如同一场幻梦,却又真实地改变了林慕义的命运。当他手持着墨迹未干的皇帝中旨,在一队京营兵马的“护送”下,重新走出厚重的宫门时,东方天际已露出了鱼肚白。寒风拂面,带着京城特有的萧索,却吹不散他胸中激荡的热流。
天津卫练兵游击!振明军!
这八个字,重逾千钧。它代表着皇帝的期许,也代表着无尽的麻烦与挑战。但林慕义别无选择,这是他在这乱世中,为自己,也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趟出的一条生路。
他没有耽搁,甚至来不及再去采育皇庄与陈忠等人汇合,只是通过京营的人传递了消息,便直接在这队京营兵马的“陪同”下,拿着兵部出具的文书和皇帝的旨意,马不停蹄地赶往天津卫。
天津卫,京师门户,漕运咽喉。当林慕义抵达时,看到的却是一片混乱与萧条。后金入寇的消息早已传来,虽然尚未波及此地,但恐慌已然蔓延。漕运近乎停滞,码头冷清,市面萧条,往来的兵卒、官吏脸上也多是惶惶不安之色。
天津兵备道、漕运总督等衙门对于林慕义这个手持中旨、空降而来的“练兵游击”,态度复杂。表面上自然不敢违逆圣意,该拨付的营地(一处废弃的卫所旧营)、少量的启动钱粮倒也给了,但那份客气中透着的疏离与隐隐的审视,林慕义感受得一清二楚。没人相信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真能在这塘浑水里练出什么像样的兵来,更多的恐怕是等着看笑话。
尤其是当他得知,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化淳,被皇帝任命为天津镇守太监兼监“振明军”事后,心中更是明了。这位曹公公,可是皇帝身边的心腹,派他来,既是重视,更是监视。未来的日子,绝不会轻松。
但林慕义没有时间抱怨或气馁。拿到营地的第一时间,他便带着那队名义上“协助”、实则监视的京营兵马,入驻了那片位于天津卫城东、靠近海河岔口的废弃营区。
营区断壁残垣,荒草没膝,几排营房大多坍塌,唯一还算完好的校场也坑洼不平,到处是杂物和秽物。空气中弥漫着霉烂和荒废的气息。
“这……这地方能住人?”一名京营的把总捂着鼻子,嫌弃地嘟囔道。
林慕义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眼中闪烁的不是失望,而是规划的光芒。地方破败没关系,正好可以按照他的想法重新规划建设。
“清理营地,平整校场,修缮营房!”林慕义对跟着他来的几名京营士卒(实际上是监视他的)吩咐道,语气不容置疑,“在陈哨官他们到来之前,我们必须先把窝收拾出来!”
那几名京营士卒面面相觑,有些不情愿,但在林慕义那平静却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下,还是磨磨蹭蹭地动了起来。
林慕义亲自动手,挥舞着铁锹,清理着校场上的碎石和垃圾。他的行动感染了其他人,清理工作渐渐有了起色。
两天后,陈忠、李贵、赵铁柱带着历经磨战的五十余名老弟兄,以及他们从采育皇庄带来的所有家当(主要是那些改良的武器和所剩无几的物资),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天津卫。
当看到林慕义安然无恙,并且真的拿到了练兵之权时,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尤其是看到那片虽然破败却已初现轮廓的营地,更是燃起了无限的希望。
“慕义!不,林游击!咱们……咱们真的有自己的地盘了?!”陈忠看着正在被清理的校场和开始修缮的营房,声音都有些哽咽。
“陈大哥,以后还是叫我慕义吧。”林慕义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而熟悉的面孔,“地盘是有了,但困难才刚刚开始。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振明军’的根!我们要在这里,把根扎深,把树长大!”
安顿下来后,林慕义立刻投入到千头万绪的建军工作中。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急着招兵,而是规划。
他凭借脑海中的现代军事营地知识和系统灌输的工程原理,结合明代条件,画出了一张详细的营地规划图。将整个营区明确划分为生活区、训练区、仓储区和未来最重要的——工坊区。生活区要求干净整洁,挖掘排水沟,修建统一的营房和厕所;训练区要求平整开阔,设置各种障碍和靶场;工坊区则被他规划在营地最深处,靠近水源,相对独立,便于保密和管理。
赵铁柱看到那张规划图,尤其是工坊区的设计,眼睛顿时亮了,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就开始建设。
“铁柱,工坊是咱们的命根子。”林慕义郑重地对他说,“你先带人,把工坊区清理出来,按照图纸打好地基。需要的工具和材料,我来想办法。”
第二件事,是制定章程。林慕义深知,一支新军,必须有魂,有规矩。他结合《纪效新书》的精要和现代军队管理条例,草拟了《振明军暂行条令》。条令极其详细,从每日作息、内务卫生、队列操典,到军规军纪、赏罚条例、官兵职责,甚至包括了基本的文化学习要求(认识常用字和军令)。他强调“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飞遗风,严禁扰民,强调官兵平等(在纪律和训练上),更强调“保家卫国”的核心宗旨。
当林慕义在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宣读这些条令时,不光是那些京营来的“观察员”目瞪口呆,连陈忠、李贵等老部下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兵吃粮,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多规矩?
“觉得苛刻?”林慕义目光扫过众人,“我们要练的,不是混饭吃的兵痞,而是能打仗、打胜仗的铁军!没有铁的纪律,就没有铁的军队!从今日起,所有人,包括我林慕义在内,必须严格遵守条令!违者,严惩不贷!”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招兵。
林慕义没有采用传统的卫所征发,也没有像某些将领那样纵兵抓丁。他让人在天津卫城内外各处张贴告示,公开招募“勇壮”,条件清晰:年龄十六至三十五,身家清白,身体健康,自愿投军。待遇明确:一经录用,每日饱食,月有饷银,表现优异者另有赏赐。但同时,也明确告知,训练艰苦,军纪森严,临阵退缩者斩!
告示一出,在死水般的天津卫激起了不小的波澜。饱食、饷银,对于在战争阴云下挣扎求生的流民和贫苦百姓而言,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那份严苛的军纪,也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招兵点设在营地门口,由陈忠和李贵负责。第一天,来看热闹的多,真正报名的少。直到一个身材瘦高、面色饥黄的青年,挤到桌前,哑着嗓子问:“官爷,真……真给饱饭吃?”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印。他叫石头,原是通州附近的农户,家被后金毁了,一路逃难到此。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大多是走投无路的难民、破产的匠户、或是码头上讨生活的苦力。他们为了一口饭吃,为了一条活路,选择了这条或许更加艰难,却可能带来希望的道路。
林慕义亲自面试每一个前来投军的人,不看重花拳绣腿,更看重眼神是否淳朴坚毅,手脚是否粗壮有力。几天下来,倒也招募了百余人。
与此同时,营地的建设也在赵铁柱的带领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士卒们劳动的号子声,开始在这片废弃的土地上回荡。
林慕义站在初具雏形的校场上,看着远处海河上稀疏的船只,又看了看营地里忙碌的身影和那些刚刚招募进来、眼神中还带着茫然与期盼的新兵。
旗帜,已经竖起。但前路,依旧漫漫。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如何将这些乌合之众练成精兵?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监军太监曹化淳?如何在这错综复杂的官场环境中生存下去?如何获取足够的资源来支撑他的强军梦想?
千头万绪,压在心头。但他眼神依旧坚定。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津门立帜,风云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