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寒意却比深夜更刺骨。山海关从死寂中缓缓苏醒,号角声自城头传来,悠远而苍凉。
镇守府大牢的走廊里响起了狱卒拖沓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的叮当声,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林慕义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他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有些僵硬的四肢,肩头的伤痂传来轻微的痒感,显示着良好的愈合势头。
他走到牢门边,透过木栅栏的缝隙,看向外面被高墙切割成一条线的灰蒙蒙的天空。他在等待,等待陈忠,或者等待经由陈忠传来的,来自外面世界的第一缕回音。
脚步声在牢门外停下,来的却不是陈忠,而是每日送饭的狱卒。依旧是杂粮窝头和寡淡的菜汤,但今日,那狱卒放下食盒时,看似无意地用指甲在门框外侧一块不起眼的、布满污垢的木头上,快速划了三道短促的刻痕,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林慕义的眼神骤然一凝。
那不是随意划的!三道短痕,间隔均匀,力度一致,与他之前教给陈忠的,表示“有消息,待传递”的简易暗号完全吻合!
消息来了!赵铁柱那边有发现了!
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但他表面依旧平静,只是默默拿起窝头,慢慢地啃着,内心却已飞速盘算起来。消息传递过来了,但具体内容是什么?如何获取?陈忠必然会来,但以何种方式,在何时?
他需要做好准备。
果然,晌午过后,牢门外再次响起了熟悉的沉稳脚步声。陈忠的身影出现在栅栏外,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军士,抬着一个担架,上面盖着白布,隐约透出人形轮廓。
“开门。”陈忠对狱卒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沉重。
牢门打开,陈忠走了进来,那两名军士则将担架放在门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和腐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昨夜巡夜,在废料场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陈忠指了指门口的担架,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林慕义听清,“是匠户营的人,叫刘三,平日里好赌,欠了一屁股债。初步勘验,是与人争执,被捅死的。”
林慕义心中一动,匠户营?废料场?这绝不仅仅是巧合。他看向陈忠,陈忠的眼神与他有瞬间的交汇,那里面蕴含着更深的意味。
“抬过来,让林慕义辨认一下,是否与王逵一案有关联。”陈忠对军士吩咐道。
两名军士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将担架抬到了牢房中间。陈忠上前,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死者青灰色的面孔和脖颈处一道狰狞的伤口。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
林慕义强忍着不适,上前几步,装作仔细辨认的样子。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尸体,最终,停留在死者那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渍的右手上。那只手紧紧攥着,指缝里,似乎露出一点点金属的锈色。
“大人,”林慕义抬起头,对陈忠道,“此人面生,罪卒并不认得。不过……”他话锋一转,指着那只手,“他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陈忠闻言,俯下身,用力掰开死者僵硬的手指。一枚锈迹斑斑、形状扭曲的三棱箭簇,“当啷”一声掉落在石板上。那箭簇的銎口(安装箭杆的孔)部位,似乎有些异常。
一名军士下意识地就要弯腰去捡。
“别动!”陈忠低喝一声,阻止了他。他自己掏出一块布帕,小心翼翼地将那枚箭簇包裹起来,拿在手中仔细端详。
林慕义也凝神看去。那箭簇看似普通,但以他被系统知识强化过的观察力,隐约能看到銎口内部似乎有一些极不自然的、深浅不一的凹点痕迹,不像是铸造缺陷或使用磨损,倒像是……人为敲击所致?
“刘三一个匠户,临死攥着一枚废箭簇作甚?”陈忠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林慕义和那两名军士听,“莫非这箭簇有什么特别?”他反复看着,眉头紧锁。
片刻后,他将箭簇用布帕包好,收入怀中,对军士挥挥手:“抬走吧,记录在案,按械斗致死处理。”
军士抬着担架离去,牢房里再次只剩下林慕义和陈忠,以及那尚未散尽的淡淡血腥味。
陈忠走到门口,确认军士已经走远,这才迅速转身,面向林慕义。他脸上之前的沉重和疑惑瞬间被一种压抑着的激动和凝重取代。
“东西送到了,”陈忠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很快,“老韩按约定,在废料堆里找到了几件有标记的废料。除了这枚箭簇,还有一截铳管,上面也有古怪的刻痕!”
林慕义的心脏有力地跳动起来。成功了!赵铁柱不仅理解了暗号,还成功地将信息传递了出来!
“赵铁柱发现了什么?”林慕义急切地问。
“那批军械有问题!”陈忠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鸟枪的铳管内壁要害处被人用阴损法子腐蚀过,极易炸膛!箭矢的箭头安装也被做了手脚,粘合不牢,发射即松脱!这都是冲着要我们自己弟兄的命去的!”
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证实,林慕义还是感到一股怒火直冲顶门。为了私利,竟如此丧心病狂!
“王逵……他好大的狗胆!”陈忠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不止王逵,”林慕义冷静地分析,声音冰冷,“他一个百户,未必有胆子独自做下这等抄家灭族的事,也未必能轻易在军械上做手脚而不被察觉。他背后定然还有人,或许是军器局的管事,甚至是更上面的……”
他顿了顿,看向陈忠:“陈哨长,那铳管和箭簇上的标记,赵铁柱可曾解读?”
陈忠点头,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那截被小心折断的、带有标记的铳管碎片。他指着内侧那些被刻意加深的磨损痕迹:“铁柱说,这组合起来,像是个‘王’字轮廓,指的应是王逵。而那箭簇銎口里的凹点,他推测可能代表的是被做了手脚的军械批次或数量。”
林慕义接过那截冰冷的铳管碎片,指尖抚过那些细微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赵铁柱在黑暗中敲下这些印记时的小心与决绝。
“证据……这还不够。”林慕义沉吟道,“这些标记只能算是赵铁柱的指证,王逵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诬赵铁柱陷害。我们需要更直接的、无法抵赖的证据。”
“你是说……”
“找到王逵与那支关外商队直接勾结的物证!或者,找到他们传递消息、输送利益的账本、信件!”林慕义目光锐利,“赵铁柱能否想办法,查到那支商队的落脚点?或者,留意王逵身边亲信的异常动向?”
陈忠面露难色:“铁柱一个匠户,活动范围有限,探查这些,太难了,也太危险。”
林慕义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他沉思片刻,道:“那就先稳住。这些废料标记,至少让我们确认了军械有问题,也知道了赵铁柱是可靠的。何参将那边既然已在调查,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将这条线索,不动声色地递到他的案前。”
“如何递?”
林慕义看着陈忠,缓缓道:“这需要时机,也需要一个合适的‘偶然’。”
他将自己的初步想法,低声与陈忠商议起来。如何利用那枚“偶然”从死者手中发现的、带有“异常”标记的箭簇,引起何可纲更深的怀疑,进而顺藤摸瓜。
牢房之外,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给冰冷的石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而在牢房之内,一场针对阴谋的反击,正围绕着几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废料”,悄然布局。
林慕义知道,扳倒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不能指望蛮力,需要找到那条最脆弱的根系,然后,耐心地,一点点地撬动。
赵铁柱送出的,不仅仅是几件带标记的废铁,更是点燃这漫长黑夜的第一簇,实质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