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土堡外的短暂交锋,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围城的清军,也彻底点燃了吴庄堡内压抑已久的血气。当李贵带着伏击部队,押解着数十名俘虏、驱赶着缴获的百余匹战马返回堡内时,迎接他们的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士兵们挥舞着一切能拿到的东西,脸上洋溢着数月来从未有过的振奋与骄傲。那干净利落的反击,那燧发铳齐射时展现出的毁灭性力量,都让他们确信,振明军已然脱胎换骨!
阿克敦吃了这个大亏,又惊又怒,却再不敢有任何主动出击的念头。他将营地后撤了半里,巡逻哨探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彻底转入了严防死守的态势。那三千清军,从一把试图锁死吴庄堡的锁,变成了一块竖在堡外的盾牌,虽然依旧碍眼,却已失去了进攻的锋芒。
堡内,气氛为之一松。有限的粮食配给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伤兵营里的呻吟声都轻快了几分。陈忠抓紧时间,组织人手加固城防,清点缴获;赵铁柱则带着匠作营,日夜不停地利用缴获的清军兵器盔甲,熔炼锻造,全力生产燧发铳的替换零件和定装弹药;李贵更是像换了个人,虽然伤势未愈,却整天泡在新编的燧发铳队里,琢磨着林慕义提出的各种新奇战术,眼中燃烧着炽热的光芒。
然而,这片来之不易的振奋气氛,并未持续太久。王五情报网络从南方传来的消息,如同南下的寒流,一波比一波紧急,一波比一波冰冷。
——多尔衮、岳托汇合后的清军主力,以多铎为先锋,已突破明军在山东的微弱抵抗,兵锋直指徐州!驻守徐州的高杰,拥兵数万,却一触即溃,竟放弃坚城,仓皇南逃!徐州门户洞开!
——史可法在扬州,连连上疏请求援兵、粮饷,南京朝廷置若罔闻。马士英、阮大铖忙于打击异己,筹措“助饷”以供享乐,甚至传出了“搜刮童女入宫”的丑闻。江北四镇其余各部,或观望,或怯战,长江防线形同虚设!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达官贵人已开始暗中转移家产,漕运码头被各种装载细软的船只堵塞。弘光帝朱由崧依旧醉生梦死,竟在此时下旨广选秀女!
——清军前锋游骑已出现在长江北岸,与镇江杨文骢所部发生小规模接战!
一道道消息,如同丧钟,在林慕义的书房中敲响。他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久久不语。图上,代表清军的黑色箭头,正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江淮大地,兵锋直指那道代表长江的蓝色线条。而南京,那座代表着南明政权核心的城池,却仿佛被一层昏聩、麻木的迷雾所笼罩,毫无生气。
“教官……江淮……怕是守不住了。”陈忠的声音干涩,带着深深的无力感。他曾对南京朝廷抱有一丝幻想,此刻也已彻底破灭。
“守?他们根本就没想守!”李贵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乱跳,“高杰那王八蛋,拥兵数万,望风而逃!史阁部在扬州,就是被这群猪队友给坑死的!”
赵铁柱沉默地站在角落,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着一根刚刚车削好的燧发枪击锤,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
王五垂首肃立,等待着最后的指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林慕义身上。北面的威胁暂时解除,但南面,一场关乎整个华夏命运的灾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临。
林慕义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仿佛火山喷发前凝固的岩石。
“我们,不能再等了。”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教官,你的意思是……”陈忠心中一紧。
“南下。”林慕义吐出两个字,清晰无比。
书房内一片死寂。南下?这意味着要放弃经营数年、付出无数鲜血才守住的吴庄堡根基!意味着要主动钻进清军主力云集、且南明朝廷敌友难分的江淮乱局!这无异于一场豪赌!
“教官,三思啊!”陈忠急道,“我军虽新胜,但元气未复,兵力不过四千能战之兵!南下千里,沿途皆是清军势力范围,如何通过?就算到了江淮,以我军这点力量,面对多尔衮、岳托十数万大军,又能如何?何况……南京朝廷视我等为‘国贼’!”
“守在这里,就能如何?”林慕义反问,目光如炬,“等着清军彻底平定江南,然后回头以泰山压顶之势,将我们这最后的孤岛碾碎吗?”
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长江之上:“江淮若失,南京必亡!南京一亡,这天下,还有谁能举起抗清的大旗?李闯?他目光短浅,内部混乱,绝非清军之敌!届时,神州陆沉,我等困守这吴庄堡,除了殉死,还有何意义?”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沉痛而决绝:“我们必须南下!不是为了救那个昏聩的朝廷,是为了救这华夏的气运!史可法在扬州,是一面旗帜,我们不能让他孤军奋战!江南数百万百姓,不能任由鞑虏蹂躏!我们要去告诉所有人,北地的血,还没有流干!汉家的脊梁,还没有断!”
“可是……”陈忠还想再劝。
“没有可是!”林慕义打断他,斩钉截铁,“留在北地,是等死!南下,虽九死一生,却有一线生机,一线……为这文明续命的生机!”
他看向王五:“王五,你立刻挑选最精干的人手,携带我的亲笔信,分头行动。一队,不惜一切代价,潜入扬州,面见史阁部,告知他我军不日即将南下,请他务必……务必坚持!一队,前往镇江,联络杨文骢,让他做好接应准备!另一队,在江南散布消息,就说‘北地林帅,将提兵南下,共御外侮’!”
“是!”王五凛然领命。
“陈忠,李贵,赵铁柱!”林慕义目光灼灼地看向三位核心班底,“给你们十天时间!陈忠,负责整编部队,筹集粮草,做好长途行军准备!李贵,你的燧发铳队作为全军前锋,务必熟练掌握新式战术!赵铁柱,匠作营能带走的工具、材料、图纸,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就地掩埋或销毁!绝不给鞑子留下一针一线!”
“十天之后,全军开拔,南下江淮!”
命令已下,如同惊雷炸响。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条无比凶险的道路,前有强敌,后有追兵,内部还有来自“自己人”的敌意。但林慕义话语中那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以及那份超越个人生死、承载着文明重量的担当,深深震撼了每一个人。
“遵命!”陈忠、李贵、赵铁柱同时抱拳,声音嘶哑却坚定无比。
吴庄堡,这座承载了太多血泪与坚守的堡垒,即将被它的守护者们主动放弃。不是为了逃亡,而是为了奔赴一个更加惨烈、却也更加广阔的战场。
抉择时刻,林慕义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砥柱北地,终要化为利剑南指。而这柄剑,将劈开怎样的未来,无人知晓。唯有前行,义无反顾。